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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幕府使团对太平军战事的探察

冯天瑜

一 幕末日本对太平天国的关注

太平天国动摇了清朝的统治基础,并使1840年以降西方 殖民主义者与清廷的关系发生复杂的格局变化,而且其影响 也涉及正处在开国之际的日本。江户幕府密切关注的西邻中 国发生的大事变,继鸦片战争之后,便是太平天国与清朝间 的战争(简称“太平战事”),这与日本自身的国情大有干 系。

幕末日本阶级矛盾尖锐化,文化至天保年间(1804─ 1843)爆发“百性一揆”(百姓揭竿而起)达320余次,1837 年由阳明学者大盐平八郎(1793─1837年)领导的大阪贫民 起义规模最巨,造成强烈社会震撼。(注:1590─1867年间 ,日本共发生农民暴动2809次,平均每年101次,而1861─ 1867年间,平均每年278次,见青木虹二:《百姓一揆的年 次研究》,新生社,1960年版,第13─18页。)距此不过十 余年,从清国传来太平天国起事消息,日本民间流传,太平 天国领袖洪秀全是大盐平八郎养子格之助转世,可见日本人 是把日中两国先后发生的民众暴动互相比拟的。

幕末负责财政及海防、外交事务的臣僚川路圣谟(1801 ─1868)在所着《游艺园随笔》中认为,大盐平八郎起事兵 败,与养子格之助一同“焚身自杀”的说法并不可靠,因现 场所见估计是大盐父子的尸体,“面部等已烧毁,疑事也” 。有关大盐平八郎的终局,日本民间传说纷纭,有渡边华山 的大盐登上美国船之说。有大盐乘船去竹岛(日本和朝鲜海 域交界处的岛屿,朝鲜称“独岛”),渡海赴朝鲜之说。有 秋筱昭足碑文载大盐“避迹欧罗巴”之说。更广泛流传的故 事则是,大盐并未去欧洲,而停留在中国内地,一说称大盐 在长崎与中国人周云山(后名冯云山)相遇,并和他同渡清 国;另一说,洪秀全、冯云山遇“东海伟人”,得其指教, 而这“东海伟人”正是大盐平八郎;另外,更有大盐的养子 格之助演化为洪秀全的故事。凡此种种,当然是无根之谈, 却反映了日本民众对大盐平八郎的怀念,由怀念进而将大盐 平八郎起事与太平天国联系在一起,使大盐故事得有续篇。 这种英雄死而不亡,变身为新英雄的民间传说,在日本不乏 其例,如相传源平之争时勇猛善战的武将源义经(1159─ 1189)战死后,变身为蒙古天骄成吉思汗(1162─1227), 征服中亚和东亚;而大盐平八郎经由义子格之助变身为洪秀 全,是变身故事的又一例子。研究中日文化交流史的学者增 田涉(1903─1977)分析这种现象所反映的民众心态说:

这种对不幸英雄人物的同情与爱惜也使大盐平八郎在大 陆上再生,成为席卷中国大陆十五六省的英雄,使其养子格 之助登上“天王”之位,组织成英雄变身谈。(注:增田涉 《西学东渐与中日文化交流》,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 年版,第109页。)

既然日本人如此重视太平天国,并将其与日本十多年前 发生的民众暴动交织在一起,江户幕府当然要格外留意这场 发生在近邻的大规模农民战争。

有关太平天国起事的消息,较早是1852年(清咸丰二年 ,日本嘉永五年)冬,由“唐风传书”,经长崎奉行呈递到 江户幕府的。这一“唐风传书”由两艘唐船的船主(分别为 江星畲和杨少棠)提供,其关于太平天国起事的叙述,多影 响模糊之词,如称“广西贼匪其首姓朱,余党凌十八等烧香 聚众”,内有“谋臣洪大全”、“伪臣洪秀全”等。而所述 进军路线为广西─湖南─湖北,则符合实际。这份“唐风传 书”又说,“于十一月间唐船开驾之时闻得,湖北紧要地方 名汉口,亦径失守,不知的确,然而果然汉口失所,更易蔓 延别处”,这一消息也是真实的。(注:《海防续汇议》卷 7所收《清国骚乱话》。)总之, 驶抵长崎的中国船只,带 来了太平天国起事消息,其间虽然有不确的误传,却毕竟报 导了这次大规模农民战争的基本动向。

另一“风传书”则把太平天国的首领说成是广西省浔州 府高(桂)平县木炭商人朱天德,据称,朱为明朝后裔,起 事后以“天德”为年号。(注:《续太平年表》嘉永六年 条。)类似的说法不断从中国传至日本,一时之间,江户幕 府和日本民间都以为,太平天国是一次由“明之皇孙”发动 的复明运动,首领为朱姓,主将为洪姓。1853年(嘉永六年 )从朝鲜传来北京将要陷落的消息,(注:《幕末外国关系 文书》三,引《高丽环杂记》。)这可能与当时太平军北伐 ,林凤祥(1825─1855)、李开芳(1826─1855)部攻入直隶 有关。同年的“和兰风说书”与“别段风说书”载有太平军 占领南京的消息、北京即将陷落的消息、清朝向朝鲜请求救 兵的消息。1854年7 月(嘉永六年六月)编写的《清国骚乱 话》则指出北京陷落、咸丰皇帝逃往朝鲜纯系讹言,南京被 夺是事实,清朝与太平天国之间的胜败未定。这是一种比较 准确的报导和推断。1853年2月(安政元年一月), 时任露 使应接挂的川路圣谟访问露舰(俄国军舰)“巴鲁拉达号” ,询问北京是否被夺,清帝是否逃亡鞑靼?显然是企图澄清 此类传说。

1853年3月(嘉永六年二月)日本“荣力丸”船员文太 因海难, 飘流至上海乍浦一带,逗留一年半,1854年8 月( 安政元年七月)方返回日本,文太耳闻目睹了太平天国真实 情状,学正堀熙明据其谈话,编述《荣力丸漂流记谈》二卷 ,其中纠正了“朱天德为首”的误说,但仍认为太平天国的 目标是反清复明,并对清朝的腐败和割地赔款多有批评,又 赞扬太平军纪律严明,不施暴政,受到民众欢迎。

概言之,嘉永─安政间传入日本的关于太平天国的消息 ,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日本人更关切双方胜负 可能给日本带来何种影响,太平军占领北京是否会引起日本 民众的仿效性反应。总之,“明清合战”“于本邦利与不 利”,是江户幕府最关心的问题。重视海防的岛津淡路守 (1809─1858)于1853年9月(嘉永六年八月)提出, 清国动 乱的余波可能到达日本,沿海各处应加强防范。(注:《海 防续汇议》卷2,收《岛津侯议》。)

1854年8月(安政元年七月),间断了一年多的中国航船 两艘, 再度从上海乍浦来到长崎,一艘名“丰利船”,一艘 名“源丰船”,江星畲、杨少棠两船主带来《粤匪大略》一 书,立即被长崎奉行递呈江户幕府。该书纠正太平天国是明 裔复国的误说,又描述道,太平军攻入南京后,“满洲城杀 戮再惨,男妇幼孩不留一人,百姓尚可偷生,高大房屋均为 公馆,男人当差,或担水,或扛抬物件,女人关闭一室,虽 夫妇不能见一面”(注:转引自《幕末日本人的有关太平天 国知识》,《明治文化史论丛》第476页。)。对太平军在 南京屠戮满城, 及太平天国辖区的军事共产生活有所表现。 文中称太平天国为“贼”、“贼匪”、“逆匪”、“长发 贼”、“长毛贼”。经幕府翻刻传播,《粤匪大略》一类站 在清廷立场,介绍并评析太平天国的书籍,得以在日本流行 ,其观点也为日本多数官民接受。 1862 年乘“千岁丸”访 沪诸藩士无一例外都对太平天国怀着敌意,其纪行文,均以 “长毛贼”称太平天国,认为其“以邪教惑溺愚民,酿成大 乱,灾及十省”,表明访沪藩士们在日本国内已经形成明确 的太平天国否定观,经上海行,这种观念又得到强化和发展 。

如果说,在19世纪40年代,开国前夕的日本,只有幕府 执政者和少数知识精英关注鸦片战争,民间对此所知尚少, 那么,进至50年代及60年代初,开国的日本社会各阶层都对 西邻中国爆发的太平战事发生兴趣,从幕府、诸藩到民间, 都搜求太平战事消息,并且已不满足于由中国进口的文献。 自1854年(安政元年)以降,日本人编撰出版了一批取材太 平天国的“军谈”书刊,如《清明军谈》、《外邦太平记》 、《清明合战记》、《云南新话》等等,还不断继续了解太 平天国新动向。1862年(清同治元年,日本文久二年)前往 清军与太平军交锋前线上海的幕府使节团,理所当然地负有 就近观察战争实态,并搜集有关文献材料的使命。

使节团随行的藩士中,某些人(如高杉晋作)此时正醞 酿在日本采取具体行动抵御西洋人侵略,并反抗幕府镇压, 故希望在上海观战,取得实战经验,因此每闻炮声则欣喜异 常。长州藩士高杉晋作6月4日(五月七日)的日记写道:

或云,是当长发贼袭支那之炮声,予乃以为,此言信, 则予亦可得观实战,心私喜焉。(注:《游清五录上海淹 留日录》。)

6月7日(五月十日)的日记又写道,听说太平军已到了 上海三里外之地,“官人闻之大警,予却喜焉”。(注:《 游清五录上海淹留日录》。)这都是高杉急欲取得真切战 争经验的心情流露。他回国后组建奇兵队以抗英,后来又以 奇兵队同幕府作战,均与这次上海行的战争体验有一定关系 。

隐身为“千岁丸”水手的萨摩藩武士五代友厚也对太平 天国战事兴趣浓厚,五代本人没有留下相关文字,纳富介次 郎的《上海杂记》记述了五代私自一人到上海郊区观战的过 程。其他如中牟田仓之助、名仓予何人、日比野辉宽、峰洁 等藩士也注目太平战事,或实地观操,考察新式枪炮,或向 行伍者调查,口问笔录。他们的上海纪行文字中,关于太平 战事的比重颇大。

二 搜集太平战事文献

据高杉晋作的《外情探索录》所载,藩士们在上海搜集 的有关太平天国的文献数量可观,计有《金陵癸申摭谈》( 张秀民、王会庵编)、《粤匪纪略》(同治本)、《盾鼻随 闻录》(苏州汪堃撰,清咸丰九年抄本)等,均为站在清方 立场记述太平天国的书刊。此外,还有《天理要论》、《太 平诏书》、《太平礼制》、《天命诏旨书》、《资政新编》 等太平天国方面的文献。高杉晋作在《外情探索录》中注明 ,《天理要论》、《太平诏书》、《太平礼制》、《天命诏 旨书》、《资政新编》及《盾鼻随闻录》均为“中牟田所写 之书”(指中牟田抄写之书)。(注:《游清五录外情探 索录》。)这可能是因为,太平天国文献在清方统治区属于 禁书,《盾鼻随闻录》虽是清军随营襄办文案的汪堃所写, 但因不实诬词多, 而被两江总督何桂清(1816 ─1862)下令 毁板。日本藩士们通过特殊渠道觅得这些书市上不易购买的 文本,抄写后原书奉还,抄本携回日本。

由于日本自19世纪50年代初即广为搜集太平天国书刊, 故来沪藩士们尽力发掘在日本没有见过的材料。涪松藩士名 仓予何人7月1日(六月五日)的日记写道:

初五日,天晴,看《粤匪记略》,详记长毛贼起事之所 以,及掳掠之形势等。此书当时绝版,此日馆内之唐人张云 为余托人取来生柏树,赠余此书,此乃前日余谓吾邦无柏树 ,故渠为余如此安排也。”(注:《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 成》第11卷,第121─122、122、189、164 、173、16、33页。 以下简称《集成》。)名仓在7月2日(六月六日)的日记中 写道:

晡后,徘徊于小东门外诸街坊,过书坊见珍书《金陵癸 申摭歌》(此书记述长毛贼形势及广中年中之事)。(注: 《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1卷,第121─122、122、 189、164、173、16、33页。以下简称《集成》。)

可见藩士们搜求太平天国文献用力之勤。

太平军攻克浙江湖州后,一些太平天国的文告随之传入 上海,佐贺藩士纳富介次郎便得到一份,他在纪行文中全文 抄录,并记述其过程:

长毛贼攻陷湖州时,张贴告示,清人抄写给我,内容如 下:

出示安民事。本师承奉主命,师兵伐暴,志在扫荡贪官 污吏,并勿扰害良民。所在当地土匪,乘机抢夺劫奸淫妇女 ,被累之家许即赴辕申报,立提大兵,剿灭枭首,示众以复 地方。尔等居民各案本业,所在恶官蠹役逃匿,隐避善良之 家,立即赴辕首命。如果藏匿不报,察出一体同罪,为此示 。仰该处军民人等,知悉各邑藏欠之后,惨被贪官勒扰害难 延。是以奉主命,一应赋税□(脱银字──引者)粮,全行 蠲免。可应在案人犯,概行赦归田野,商贾仍旧往来,店铺 不得闭歇。所在土恶势豪,向为不法之徒,速宜改过,着该 地方,怵仝耆老,到辕所给免究。自示之后,仍为不法,察 出重办,其各凛毋违,特示。(注:《集成》第1卷,第38 、37、173─174、76、165、166、166─167、68、69、163、 168页。)

名仓予何人还得见《建天京于金陵论》一文,为太平天 国癸好三年新镌,名仓说:“是长发中人定京议论”,特录 以备考。(注:《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1卷,第121 ─122、122、189、164、173、16、33页。以下简称《集 成》。)

访沪的本藩士们一方面出入书坊,遍访有关太平天国的 各类文献,另一方面又广为了解清朝的军政大势,实地考察 驻防上海的清军和英法联军的状态,并从有直接见闻的人们 那里探询在平战事。

三 侧面访询太平天国情状

访问上海的日本使节团对太平战事的了解是全方位的, 虽然他们无法前往太平天国辖区直接考察,却努力地向上海 官绅民众作间接探询。

大村藩士峰洁6月15日(五月十八日)记载, 这一天是 “太阳日”,休息,大家登陆散步,峰洁与水手五代友厚、 商人永井屋喜代助等造访中国商人周兰。周兰告知,有各种 新书,明天可以送到船上来,峰洁便问:

现今长毛贼状陈书有之乎?

答曰:无人仿出。英国之新闻纸有毛长话。(注:《船 中日录》,《集成》第11卷,第20页。)

可见,在上海市面书坊难以买到关于太平天国的书刊, 而英国人办的报纸时常刊登关于太平天国的消息,如藩士们 从《上海新报》所获不少。

纳富介次郎探听到太平天国的一些情况:

长毛贼起初打着反清复明的名义,但现在完全奉行天主 教,以此来让愚民们服从它,不从者诛杀无论。(注:《集 成》第1卷,第38、37、173─174、76、165、166、166─167、 68、69、163、168页。)

纳富还摘录《粤匪纪略》关于东王杨秀清(1820─1856) 的经历,并特别详述一个作诗嘲骂杨秀清的书生的故事。 (注:《集成》第1卷,第38、37、173─174、76、165、166 、166─167、68、69、163、 168页。)

高杉晋作关于太平天国有一段总体性记述:

长发贼起始于道光二十九年,贼初将杨秀清,杨秀清死 为天王代。杨秀清死,贼击贼,致自灭。贼信耶稣者有也。 江南元帅曾氏英名。贼徒主英王。(注:《游清五录外情 探索录》。)

所记虽有不确处(如太平天国起事于咸丰元年,此称道 光二十九年,但大体属实,尤其是“贼击贼,致自灭”(指 “杨韦内乱”)之说,切中要害。

由于太平天国系朱明后裔的传说在日本流行甚广,访沪 日本藩士多次询及此点。如高须藩士日比野辉宽问许霍生, 太平天国“传闻明末之人,然否?”许霍生的答覆十分明确 :

本在广西,乃开凿煤山之乡人,非大明朱氏之苗裔。 (注:《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1卷,第121─122、 122、189、164、173、16、33页。以下简称《集成》。)

日比野还就太平天国将领情况,询问许霍生:

欢成:贼将为何人?

许霍生:忠王、英王。

欢成:其为人何如?

许霍生:忠王乃笑里藏刀,英王如项羽一般拙燥。(注 :《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1卷,第121─122、122、 189、164、173、16、33页。以下简称《集成》。)

如果抛开语言的侮蔑性,许氏对忠王李秀成和英王陈玉 成性格的概括是准确的:忠王足智多谋,英王粗豪勇武。

日比野在与华翼纶交谈时还涉及太平天国的宗教信仰:

欢成:贼首设神位,祭天惑众,果然乎?

华翼纶:贼首洪秀全广西人,其设神祭天,名称天主。 然不过借此以愚众,非若西人之有天主教也。(注:《集成 》第1卷,第38、37 、173─174、76、165、166、166─167、 68、69、163、168页。)

这位华翼纶,任金匮知县,曾与太平军多次交战,日本 藩士当然希望从他那里打听实战情形:

欢成:闻得兄频与贼战。

华翼纶:约有四十余次。

欢成:贼锋强弱如何,且用何等阵法?

华翼纶:贼惟掳良民为兵,并无阵法。弟率乡民,惟以 截堵抄包为战。因乡间皆水田桥梁杂出,不能如平原布阵。 ……

欢成:兄顷日与贼战,帅乡民若干?

华翼纶:帅乡民七万。

欢成:贼兵约若干?死伤约若干?

华翼纶:贼兵亦有三四万,死伤百余人。(注:《集成 》第1 卷,第38、37、173─174、76、165、166、166─167、 68、69、163、168页。)

日本使节团抵达上海的6月2日(五月五日)的前三天, 太平军攻克浙北太湖之滨的湖州。这是一场太平军与清军间 的重要战役。自1862年1月,李秀成部即围攻湖州,清道员 后升布政使衔福建粮储道赵景贤(?─1863)办团守卫。后 湖州合围,城内粮尽,赵景贤将兵权授千总熊得胜,熊约降 于太平军,5月30日(五月二日)破城,熊降、赵被俘。湖 州距上海不远,又处太湖水系上游,从湖州经太湖、苏州河 可直下上海,因此,湖州陷落对上海震动甚巨。峰洁的《船 中日录》6月6日(五月九日)写道:

今日闻,南京长毛贼已抵达上海近郊。此前,距上海百 余里的湖城被其围攻,昼夜攻打,城主防御失术,守城将士 多被打死,现在城已陷落。故长毛势愈盛,向上海攻来。 (注:《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1卷,第121─122、 122、189、164、173、16、33页。以下简称《集成》。)

日比野辉宽则获悉湖州围城战的一些具体情节:

晡下闻得,当月初,湖城为贼所陷,其时城中鼠雀都被 吃尽,一斤肉大钱一千文还无处可买,兵民饿死者数万。城 主赵公计穷力尽,遂殉难,之后兵民犹决死守城。贼匪对城 中云:“湖地我只以赵公一人为敌,今赵公死,我百姓非敌 人,尔等何必相仇抵抗?”后守军城门洞开迎降,未伤杀一 人。(注:《集成》第1卷,第38、37、173─174、76 、165 、166、166─167、68、69、163、168页。)

日比野还专门申明,所记皆“近日事”,为《盾笔随闻 录》等书所未记载。可见,藩士们除文献外,还尤其注意于 最新消息,口碑材料的搜集,其内容虽有不准确处(如赵景 贤开城后被俘,次年被杀,而此传说是开城前赵已“殉 难”),但关于湖州之役是提供了有价值的细节。

日比野同商人春舲的笔语,则涉及太平天国首都及地方 建制:

春舲:现长毛改名天京。苏州改名苏福省。(注:《集 成》第1卷,第38、37、173─174、76、165、166、166─167、 68、69、163 、168页。)

当春舲讲到,自己的仆从去年被太平军俘虏,在南京见 过洪秀全,后又去过太平军占领的江西、杭州等处,月前方 从苏州逃至上海,日比野大感兴趣,连问:“欲与从者笔语 ,可乎?”春舲答曰:“彼不知一丁字。”笔语要求方作罢 论。(注:《集成》第1卷,第38、37、173─174、76、165、 166、166─167、68、69、163、168页。)

日比野又询问太平军占领的州县名,春舲详列江宁府、 苏州府等12府名及所辖72县名。(注:《集成》第1卷,第 38、37、173─174 、76、165、166、166─167、68、69、163、 168页。)

四 注目军火交易状况

日本幕府使团考察太平战事,尤其注目于太平军使用新 式枪炮的来源问题。如日比野在与春舲交谈中,专门了解这 些府县商民与太平军之间的军火走私贸易情形:

欢成:其州县之民为何事?

春舲:现长毛窝内做贸易,须得法兵全去方安。故我今 日动身,亦带二人去也。

欢成:何畏法之甚乎!弟闻之慨叹。

欢成:上海之人尚往贼之窝内贸易乎?

春舲:现百姓与长毛亦贸易。剃头者长毛见之尽去,在 上海做贸易不妨。上海至长毛窝内做贸易,胆小每商船十只 ,用法二人押船,每天英洋四元。(注:《集成》第1卷, 第38、37、173─174、76、165、166、166─167、68、69、163 、168页。)

这里提供了清方辖区与太平天国辖区间的民间贸易情况 。看来,当时商人往返于敌对双方,颇能牟利,故不惜冒险 。日比野的《赘腴录》写道:

听说奸商平日在宁波用军需器械与贼匪搞交易,获得厚 利。西洋士兵得知,夺了奸商的一条船,船里有两个西洋人 ,马上将其抓住,查看船内,有八十四箱洋枪,十一万五十 匣子弹,有大量手枪、刀剑。到了上海,在英国领事馆审讯 。这也太甚了。清国官吏为什么不审讯呢?呜呼怪哉。(注 :《集成》第1卷,第38、37、173─174、76、165、166、166 ─167、68、69、163、168页。)

这些记述,提供了几点值得注意的情况:一、商人向太 平军偷运大量西洋枪支弹药,以获厚利;二、有西洋人参与 武器贩运买卖;三、这类案件由英国领事馆审讯;四、商船 驶往太平军辖区,由法国军人押送,法兵索取报酬颇高。这 既表明贪利的洋兵深深卷入军火交易,并为驶往“敌占区” 的商船护航,同时又表明太平军对洋枪洋炮的渴求,并从此 类走私活动中获得枪支弹药不少。这与李鸿章的说法相吻合 :“贼中多用洋枪,力可及远,皆牛芒(流氓)鬼子,广东 、宁波商船转运者,无法禁止。”“李秀成所部最众,洋枪 最多,牛芒鬼子满船购运,以获大利。”(注:《李文忠公 朋僚函稿》。)这里的“牛芒鬼子”即指从事武器走私的洋 人。当时曾在一只船上搜出的单据显示,1862年4月间, 一 上海洋行供给太平军步枪3,046支,野炮795尊,火药484桶 ,子弹18, 000发。(注:参见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 第1972页。)日本藩士当年在上海耳闻的武器走私情形与这 些记载相互照应。

太平军在与“洋枪队─常胜军”及英法联军作战时,领 略了洋枪洋炮威力,诚如《李秀成自述》所说,洋枪洋炮“ 太太利(厉)害,百发百中”(注:转引《清史资料》第5 册,第141页。),掌握新式武器的西洋军队成为太平军的 重大威胁,日比野专门就此询问许霍生:

欢成:长毛畏英乎,畏法乎?

许霍生:英法兵所到之地,贼皆畏。法有落地开火之炮 ,贼尤畏之,故名振而不敢进攻上海。(注:《集成》第1 卷,第38、37、 173 ─174、76、165、166、166─167、68、69 、163、168页。)

高杉晋作与大南门卫士阮松讨论练兵之事,也涉及太平 军畏惧西洋火器问题:

阮松云:“向者请英佛兵防长毛贼,近日又使我兵卒学 西洋兵铳,因贼惧不能近。”由此言,支那兵术不能及西洋 铳队之强坚可知也。(注:《游清五录上海淹留日录》。 )

太平军数次围攻上海,功败垂成,原因是多方面的,西 方列强的武装干涉无疑是重要因素。英法军队是当时装备最 先进的武装力量,英法联军及洋枪队一常胜军投入对太平军 的战斗,使战力天平倾向于清方,太平军固然英勇抗击西方 干涉军,但其中世纪装备毕竟无法抵挡洋枪洋炮。日本使节 团在上海耳闻目睹了这一军事现实。

五 太平天国否定论及其对近代日本的影响

太平天国能否夺取天下,是日本藩士们特别关心的问题 。日比野与春舲笔语便论及于此:

欢成:长毛唯贪利乎?将有大望乎?

春舲:吾国“国”字中间,均写“或”字,唯长毛俱写 “王”字,系自称为王之故。吾友谢炳曾做《金陵摭谈》书 一本,上面俱有。(注:《集成》第1卷,第38、37、173─ 174、76、165、166、166─167、68、69、163、168页。)

春舲在这里明确指出,太平天国并非图一时之利的股匪 ,而有夺取天下的雄心。

峰洁与在籍县令马铨讨论过同一问题:

问曰:十八省中贼匪何处最酸烈?

铨曰:南京。

又问曰:逆匪有可灭之期乎?

答曰:此天数也。(注:《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 第11卷,第121─122、122、189、164、173、16、33页。以下 简称《集成》。)

身为朝廷命官的马铨竟将朝廷与太平天国间斗争的胜败 付之“天数”,可见当时的军政形势尚在未定之秋,官僚层 也抱观望态度。倒是日本藩士从正统意识出发,力陈所谓“ 顺逆”之理,峰洁当场批评马铨说:

虽曰天数,能治人事,则有挽回天运之理矣,且天之所 佑在顺而不在逆也。(注:《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 11卷,第121─ 122 、122、189、164、173、16、33页。以下 简称《集成》。)

在中华文化系统中,素有“汤文[和]革[和]命,顺乎天,应乎人 ”的“革[和]命”传统,有改朝换代,皇帝轮流做的惯例,所以 每当夺权斗争形势不明朗之际,人们(包括士人)往往持观 望态度。而日本是“万世一系”的天皇制,“革[和]命”被视作 叛逆。因此,1862年沪上日中两国士子交谈,日本藩士否定 太平天国的自觉性和坚定性,比中国儒生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

日本国内舆论是视太平天国为“逆贼”的,故访沪藩士 皆以“长毛贼”、“贼匪”称太平军。他们所到的上海又是 清方辖区,藩士们接触的官民,都带着强烈的反太平天国情 绪,这自然对藩士们有重大影响。高杉晋作与儒生顾麟交谈 ,顾氏称: 弟自旧冬避长毛贼至此,今春三月家室已被焚烧,家中 书籍金石图画一并而空,惨难言状。(注:《游清五录外 情探索录卷之贰》。)高杉晋作闻之,“潸然落泪”(注: 《游清五录外情探索录卷之贰》。)。

日比野辉宽则记录中国士人许霍生对太平天国后期主要 将领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的评论:

此本跳(梁)小丑,礼貌不知,渠意欲削槽(漕)粮, 缘县令不准,从此聚蚁,掳(掠)纵火,种种造恶。各处所 遇百姓,皆遭荼毒,有不能逃者,皆被鞭饬,少女污淫,富 者重捐。若此则人众地广,而害更大也。(注:《没鼻笔 语》,《集成》第1卷,第164页。)

许霍生所讲李秀成、陈王成的起事经历,大体属实,而 对太平军充满攻击之词。

日本藩士的见闻所及,无不在清方氛围之内,他们对太 平天国的印象是:暴虐无理,杀人无算,破坏社会生产力, 摧残传统文化,导致外国势力入侵,等等。 这与出入太平天 国境域的英国人呤唎(Augustus Frederick Lindley, 1840─ 1873)的情况颇不相同,因而日本藩士的纪行文论及太平天 国,其立场、观点、感情,与同情太平天国事业的呤唎所撰 《天平天国之真象》(1864)、《太平天国革[和]命亲历记》 (1866)大相径庭。受到高杉晋作等访沪藩士的影响,幕末 志士大多对太平天国恶感增强,如被推尊为“维新先躯”的 久玄瑞说:

近年中国大半被邪教披靡,周孔之道落到那样地步,真 是可怜。(注:《解腕痴言》,野史台编《维新史料》。)

在农民占优势的东亚国家(如中国、日本、朝鲜),其 近代化进程没有像西欧那样呈现市民革[和]命形态,而是以农民 的土地诉求为底流,中国爆发太平天国革[和]命,朝鲜爆发甲午 农民战争(东学农民战争)便是激烈表现。日本虽然农民的 土地要求同样强烈,却因掌握社会变革枢纽的武士阶层的选 择,避开了大规模农民战争等全国性下层暴力反叛运动,走 上改良的维新之路,这与日本武士阶层的历史观和价值取向 颇有干系。

日本的幕末维新和明治维新,采取拥戴天皇的自上而下 的改革形式,试图以较轻微的震撼,谋求社会转型,其办法 是藉助天皇的权威,井然有序地实现社会进步。这种选择的 根据是:天皇及天皇为首的朝廷是日本民族的精神依托。正 如高杉晋作所说:

天下益衰,诸侯益惧,唯一可依赖者,天朝而已。(注 :《东行先生遗文书翰》,第15页。)此处“天朝”,指天 皇代表的朝廷,与幕府形成对应关系。幕末维新志士的这种 选择,当然是日本自身历史条件(如万世一系的天皇制、“ 天皇─幕府”二元政治结构)的产物,但幕末形成的“太平 天国否定观”,即对于自下而上的大规模农民战争的恐惧, 也在这种抉择中起了点化作用。以访沪藩士为例,他们在上 海对太平战事的观察和体验,集中到一点,便是认为农民战 争必将导致内乱、并加剧西洋人入侵造成的外乱,使得国将 不国。高杉晋作在长崎逗留时,从美国传教士威廉那里获悉 ,美国发生南北战争,双方胜负未决。而“支那亦然,此节 强贼纷起,南方尽为所占,同美利坚的南北战争相似,但比 美利坚的情况更复杂的是,支那还有外乱,美利坚仅有内 乱。”(注:《游清五录长崎淹留杂录》。)高杉指出:

我从传教士介绍的情况中推察,外患、内乱并作,是最 值得忧惧的,……而内乱比外患更可怕。(注:《东行先生 遗文日记及手录》第87页。)

中牟田仓之助关于农民战争将导致内乱,外患并发,有 更具体的分析:

长毛贼信仰耶稣教,又多用外国器械,大炮也是学洋人 的(英国人说是美国人给与的,或说是英国私下给与的)。 英吉利虽然帮助清朝防御长毛贼,但耶稣教私下向长毛贼提 供好器械。长毛贼以推翻清朝、夺取政权为目标。长毛贼又 信仰耶稣教,英吉利由自己的利益和宗教信仰出发,对于太 平天国和清朝间夺取天下,究竟持怎样的态度,其策略尚难 以定论。(注:《子爵中牟田仓之助》引述。)

这一分析的要领是,太平天国与洋人既然宗教信仰相似 ,便有相互结合的可能,如此,便内乱、外乱交织一片。这 正是日本最须防范的。

“千岁丸”访沪见闻传回日本,对幕末志士影响不小, 久玄瑞于1862年9月(文久二年八月)撰《角腕痴言》, 便 从中国的太平战事引申到对日本局势的预测:

夷狄吞噬掠夺,贪得无厌……英佛干戈恣意指向皇国, 这与支那长发贼威势甚炽颇有关系。万一长发贼与英佛相结 合,英佛必然寇犯我国。(注:野史台编《维新史料》。)

从高杉、中牟田、久等人的言论可以清楚看出,发生在 西邻中国的太平战事,给日本维新志士的教训是:力避下层 民众暴动,以杜绝社会动乱,尤其是谨防内乱、外患并作。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维新志士虽有种种个人冒死犯难的暗杀 行为,却不发动下层民众起事,而走上一条依靠天皇权威、 自上而下、有秩序的变革路线。应当说,访沪藩士进一步强 化的“太平天国否定论”,对于这一路线的择定是起了作用 的。

有些学者认为,太平军起事,对高杉晋作回日本组建“ 人民武装”──奇兵队有所启发,此说含义不确,笔者不敢 苟同。太平天国在高杉晋作等访沪藩士眼里,是一次负面意 义的暴乱,高杉决不会将自己组建的奇兵队与太平军相比拟 。从逻辑上看,高杉组织与“正兵”(藩军)相对应的由下 层武士和庶民编练而成的“奇兵”,很可能受到中国的湘军 ,淮军这类由乡绅领导的民间团练武装的启发。1863年6 月 (文久三年五月),长州被法、美舰队攻击,长州藩主束手 无策,急招赋闲家中的高杉晋作,高杉献策曰:“当今之时 ,食肉之士不堪用事。吾以为应招募身强力壮者另外组织一 支军队。”(注:转引古川熏《高杉晋作の一生》,新人物 往来社1978年版,第180页。 )这便是与藩国正规部队“正 兵”相对的“奇兵”。其组织原则,一为“匹夫之志不可 夺”,“招募有志者”,“不论藩士、陪臣、轻卒,一视同 仁”;二为设日记(功劳簿),赏罚分明;三为队法“不拘 西洋式或日本式,各得其用,以能接战为宜”(注:《东行 先生遗文书翰》,第106─107页。)。这些行之有效的组 军办法,都与高杉上海行的见闻相关,从募兵原则到战法原 则,都与淮勇暗合。在上海观操、闻战,增加了高杉晋作等 藩士的实际军事知识,尤其是高杉在上海目睹了英法联军的 后膛枪炮,对这些新式武器及现代战术有了切身感受,认识 到个人武技在现代战争中的作用已相当有限,从而放弃对传 统武士的迷信。这对他日后组织由下层武士、农民为主体的 “奇兵队”(注:奇兵队员身分不明者占10%,藩士占44% ,农民占38%,神社职员占4%。), 以取代全由武士组成 的“正兵”(潘军),无疑具有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