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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五行”与“聖智”

郭齐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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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思孟五行与乐有密切的关系。《史记·乐书》不仅保留了思孟五行,而且以汉代五行图式,凸显“聖”德的地位。“聖”居中,含容“仁义礼智”,君位,宫音,土德,具有包容、为主、统合、生生的意蕴。《荀子》、《中庸》,特别是《孟子》与《孟子字义疏证》中有不少关于“聪明聖智”与“天德之知”的材料。戴震的发挥,深得思孟五行的个中三昧。与“聪明”相联的“聖智”是一种“神明”、“天德”,是对“天道”的体悟或神契,是体验、接近超越层的“天德之知”。切不可从知识论的视域,特别是主客对待的认识论的角度去理解思孟五行。思孟五行是具有终极信仰的、以天道观为背景的“天人聖智五行观”,蕴含着深刻的道德形上学的思想,其枢纽是“聖智”。

关键词:思孟 五行 聪明 聖智 德聖

我在拙文《郭店楚简身心观发微》[1]中已经探讨过竹帛《五行》及聖、智等哲学术语的意蕴,今再作补论。

一、汉代五行图式的启发

关于思孟五行,汉代典籍中仍能找到一些佐证。《史记·乐书》结尾:“太史公曰:夫上古明王举乐者,非以娱心自乐,快意恣欲,将欲为治也。正教者皆始于音,音正而行正。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故宫动脾而和正聖,商动肺而和正义,角动肝而和正仁,徵动心而和正礼,羽动肾而和正智。故乐所以内辅正心而外异贵贱也;上以事宗庙,下以变化黎庶也。琴长八尺一寸,正度也。弦大者为宫,而居中央,君也。商张右傍,其余大小相次,不失其次序,则君臣之位正矣。故闻宫音,使人温舒而广大;闻商音,使人方正而好义;闻角音,使人恻隐而爱人;闻徵音,使人乐善而好施;闻羽音,使人整齐而好礼。夫礼由外入,乐自内出……”(《史记》卷二十四)

清人梁玉绳怀疑《乐书》,以为“此乃后人所补,托之太史公也”,并引徐氏《测议》,谓上引“太史公曰”“是截旧文为之”(《史记志疑》卷十五)。梁、徐的怀疑是否有据,不敢说,即使是截旧文,哪么是何种旧文?我看,这段文字至少与思孟五行有关,当然使用了汉代人的模型。

《乐书》明确标举“仁、义、礼、智、聖”,并把这五种德性与五音相配合,又以五音协和、陶冶五脏之气,以端正身心,唤发德气。这段文字又明确以“聖”作为五行之中心。这都与《五行》简帛本、《性自命出》简本相合。按郑玄《洪范注》,“行者,言顺天行气也。”《乐书》以乐音感通体内德气,以德气顺天而行,实行出来。五行与乐的关系,在简帛《五行》中都有明确的表示。简书云:“金声而玉振之,有德者也。”“聖智,礼乐之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和则乐,乐则有德,有德则邦家兴。”[2]《五行》与《乐书》都肯定乐者天地之和,乐的特征是和合,亦肯定音乐有陶冶内心的功能,能使人超凡脱俗,亦有治世之功能,能协和邦家。不过,简帛《五行》没有象《乐书》那样,把“仁、义、礼、智、聖”五行与五音、五脏作图式化的比拟。

按《乐书》及《左传·昭公元年》、《昭公二十五年》之注疏,我们不妨绘制下表:

五行

五音

五脏

五方

西

五性

这种图式显然与汉代人的思维模式有关,不过并不违背简帛《五行》。仁义礼智四行之所和是人道之善,仁义礼智聖五行之所和是天道之德。聖德居中,君位,宫音,土德。聖德含容四德。《白虎通·礼乐》:“土谓宫,宫者含也,容也,含容四时者也。”按,《月令》注:“声始于宫。宫数八十一,属土者,以其最浊,君之象也。季春之气和则宫声调。”《钟律书》:“宫,中也,居中央,畅四方,唱始施生,为四声纲也。”聖德有包含、为主、和谐、生生之意蕴,是无疑的。

土德为五行之主。《淮南子·坠形》:“音有五声,宫其主也;色有五章,黄其主也;味有五变,甘其主也;位有五材,土其主也。”“宫为音之主”,又见《国语·周语》。“五声莫贵于宫”,“五行最贵者土”,“土为五行之主”,又见于《月令》、《春秋繁露》、《太玄》、《白虎通》。《白虎通·五行》:“五行之性,土者最大。苞含万物,将生者出,将归者入,不嫌清浊,为万物母。”“土味所以甘何?中央者,中和也,故甘,犹五味以甘为主也。”

按,《春秋繁露·五行五事》以“貌、言、视、听、思”五事配五行“木、金、火、水、土”。“思”的地位即《乐书》“聖”的地位。董氏《繁露》发挥的是《尚书·洪范》的“五行”“五事”,只是五行的排列次序略为不同。《繁露》把“思”释为“容”,即包容、宽容之意,以“容作聖”,释《洪范》的“睿作聖”。

扬雄《太玄·玄数》以“仁、义、礼、智、信”配五行“木、金、火、水、土”。“信”的地位为中央,属土。“五五为土,为中央,为四维,日戊巳,辰辰戍丑未,声宫,色黄,味甘,臭芳,形殖,生金,胜水,时该,藏心。存神,性信,情恐惧,事思,用睿,为(从手)聖,徵风,帝黄帝,神后土,星从其位……”以上《玄数》的解释,更全面地表达了“土”行的中心地位和生长、繁殖的意义。当然,“聖”在这里是“思曰睿”“睿作聖”的重复,与思孟五行的“聖”有了区别。

《白虎通》卷四《五行》、卷八《性情》亦以“仁、义、礼、智、信”五性配五行,同于《太玄》。以五脏配五性,“五脏,肝仁,肺义,心礼,肾智,脾信也”,则同于《乐书》。其中,信(诚、专一)的地位更加肯定。又,《白虎通》卷七《聖人》:“聖者,通也,道也,声也。”这种解释,也可以用来解读思孟五行的“聖”德。

以下我们把《繁露》、《太玄》、《白虎通》的大体相同的图式制成下表:

五性

扬、班

五行

董、扬、班

五事

董、扬

五音

董、扬、班

五脏

五脏

五方

西

董、扬、班

我们必须注意的是,《太玄·玄数》的五脏配制与《白虎通》略为不同,它以脾属木,肝属金,肺属火,肾属水,心属土。另要注意的是,《繁露》并没有以五性(仁、义、礼、智、信)配五行。

贾谊《新书·六术》:“人有仁、义、礼、智、聖之行,行和则乐,与乐则六,此之谓六行。”贾谊深知五行之多样统一并生成新的要素的道理。由五行之和合生成六行,表明五行模式的“生生”观念。[3]

综上所述,我们略可得出以下结论:第一,《史记·乐书》保留了思孟五行,堪称一绝。其所保留的根据虽很难考订,即使是司马迁以后的人据旧文所补,至少也反映出汉代甚至汉以后,仍有思孟“仁、义、礼、智、聖”五行学说在流行。其说以宫音喻聖德,以五音之和合喻五行,强调了德气在个体身心的运行,突显思孟五行学说的“和”与“生”的意蕴。《新书·六术》也与《乐书》相似,表达了上述意蕴。第二,依据《洪范》五行的“思曰睿”、“睿作聖”,董仲舒把居于中央地位的“思”行,进而把“聖”释为宽容、包容。第三,《太玄》、《白虎通》正式把五德“仁、义、礼、智、信”以“五性”的名义列入图式,“信”取代了“聖”、“思”,居于中央的地位。“信”原本即是“诚”,“诚”仍具有神秘性,如《中庸》之“诚”。但汉以后,“仁、义、礼、智、信”的“信”作为德目之一,渐渐消解了其神秘天道意义。第四,汉代五行说把五行释为五种气,把五行间的关系看成是相生相克的关系,以“相生”为主、为常。处于中央地位的土德,更具有主导、容摄、综和、统和、生成新的东西的意味,《白虎通》直接释“聖”为“通、道、声”,这些解释及汉代五行图式,反过来对我们理解思孟五行的“聖”、“聖德”、“聖智”很有帮助。

二、传世文献中的聪明聖智无论是在传世文献中,还是在简帛《五行》中,“聖智”总是与“聪明”联系起来用的。

传世文献中有“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聖智,不以穷人”。这句话出自批评思孟五行的《荀子·非十二子》,恐绝非偶然。批评者常常借取被批评者。《荀子·宥坐》:“子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孔子曰:‘聪明聖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荀子·劝学》:“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备焉。”这都可以反证“聖智”所具有的神秘体验的内涵。

当然,与竹帛《五行》的“聖智观”最接近的是《中庸》与《孟子》。《中庸》三十二章:“苟不固聪明聖智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全句是《中庸》的核心,强调至诚者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这是只有聖人才能做到的。“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意即聖人以极其诚恳的态度,面对天下,高深静穆,胸襟广大。如此聪明聖哲,能通达天德,即启导出天赋我人的道德。前一章,即《中庸》三十一章:“唯天下至聖,为能聪明睿智,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斋)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恰如庞朴先生所说,这里正是指的聖、仁、义、礼、智。[4]不过,“文理密察”的“智”,尚不能称为“聖智”之“智”。相对于知识理性(知识之知)或世俗伦理理性(道德之知)而言,“聖智”是对于天道之体验的智慧。《五行》中的“智”有文理密察的“智”,也有超文理密察的“智”。

让我们再来读《孟子》:“人之有德慧术知者”。(《孟子·尽心上》)德、慧、术、知,是有分别的。正如孟子对于人,有“天民”、“大人”、“事君”、“安社稷”的分别一样,只有“聖人”或“天民”才有体悟、接近天道的智慧。正是在这种意义下,子贡才说:“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孟子·公孙丑上》)“聖”是仁智的统合和对仁智的超越。

对于“聖智”最典型的表达,应当是《孟子·尽心下》:“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聖人”能感化、和合、改变、造就、生成长养出新的事物、新的氛围、环境与局面,具有莫大的力量------人文教化的力量,人心归服的力量,感召力、凝聚力等等。“聖人”就有这种智慧,它可以达到神秘莫测的境界,固而谓之“神”!这正是孟子所说的“智,譬则巧也;聖,譬则力也。”(《孟子·万章下》)“聖智”之不可测度与神奇,谓之“巧”;“聖德”之化成天下的力量,谓之“力”。譬犹射箭,达到百步之外,是你的力量,射中靶子,却是你的神奇。

孟子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孟子·离娄上》)这里的仁、义、礼、智,是就社会道德而言的,“智”在这里主要是分辨、通晓以事亲、从兄为起点的仁、义及其社会推广。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仁、义、礼、智”之后的“乐”。从智、礼之中体验到的这种快感、快乐,无法休止。这不仅是感性的快乐,也不仅是理性的快乐,恰似“孔颜乐处”,是超越了社会价值,“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快乐。“乐”在这里也具有“和”、“生”之意,正是处于五行结构之中心位置者所具有的特性------包容、为主、和合、生生。因此我们不妨把这里的“仁、义、智、礼、乐”的“乐”(le,不是Yue)看作是“聖”的指代。

孟子说:口、眼、耳、鼻和手足四肢对于美味、美色、悦耳之音乐、芬芳之气味和安逸舒服的爱好,是天性,但是否得到,却属于命运,因此君子不以此为天性的必然,不去强求------“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相反:“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聖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孟子·尽心下》)庞朴于马王堆帛书《五行》发表之后,肯定“聖人”之“人”字为衍字,强化了不被人重视的朱子《四书集注》的“或曰:‘人’衍字”的注文,肯定这里所说的就是“聖之于天道也”,肯定“五行”为“仁、义、礼、智、聖”。[5]按孟子的原意,这里强调的是,“仁、义、礼、智、聖”能否实现,属于命运,但也是天性的必然,君子不认为是属于命运的,因而可以突破、超越于命运的限制,力求顺从天性,求其实现。这就包含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意味了。

清人戴东原的《孟子字义疏证》倒是有天才的体悟,其《法象论》曰:

是故生生者仁,条理者礼,断决者义,藏主者智,智通仁发而秉中和谓之聖;聖合天,是谓无妄。无妄之于百物生生,至贵者仁。是故仁得则父子亲,礼得则亲疏上下之分尽,义得则百事正,藏于智则天地万物为量,归于无妄则聖人之事。

这段解释易象的文字,又被他加以发挥,收入《原善上》,足见作者的重视和喜好。其中,戴震强调生生者为仁,生生而有条理为礼与义,“得乎生生者谓之仁,得乎条理者谓之智。至仁必易,大智必简,仁智而道义出于斯矣。”(《原善上》)戴震在这里的确是对“仁、义、礼、智、聖”五行的阐发。把“聖”界定为“仁智中和”,“智通仁发而秉中和”,是相当精粹的。其《原善中》对于“聖智”的体会极深:

天之道施,地之道受;施,故遍物也;受,故不有也。魄之谓灵,魂之谓神;灵也者明聪,神也者睿聖;明聪睿聖,天德矣。心之精爽以和,知明聪睿聖,则神明一于中正,事至而心应之者,胥事至而以道义应,天德之知也。是故人也者,天地至盛之徵也,惟聖人然后尽其盛。

戴震在这里是以宋明理学家的话语来解读“天德”和“天德之知”的。其实,“天德之知”正是“聖智”。宋明学术对于“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的讨论是可以参证的。

综上所述,从《荀子》、《中庸》,特别是《孟子》与《孟子字义疏证》中,我们找到了有关“聪明聖智”与上达“天德”及“天德之知”的材料,这对我们理解思孟五行之本旨极有帮助。要言之,“聖”、“聖智”与聪明有关。“聖智”是一种“神明”,是聖哲对天道、天德的体悟。“聖”有化成天下的力量,“聖智”则有鬼斧神工、神妙莫测的功能。“聖智”与一般伦理分辨之“智”(“仁、义、礼、智、信”的“智”)不一样,更不能等同于感知、认知或知识之“知”。当然,“聖智”是一种感通,是一种体知,必然与身体、容貌、闻见、聪明有关,但不能等同于感性或理性之知。对于“智”,我们需要梳理层次;对于“聖智”,我们不能把它下降到知识论的方面或者伦理学的方面来理解。

刘信芳先生把“聖知”解释为知识。他说:“闻见是人的感觉,聪明是人的能力,聖知是人的知识。”[6]刘著以主客体之间的认识论来解读《五行》和“聖智”,似有未妥。实际上,“聖智”是对本体的体悟,是对超越天道的冥契。这不是知识论涵盖得了的。

三、聖智与德聖

拙文《发微》指出:“‘聖人’是理想人格,‘聖德’是超越之境,‘聖智’是神契之知。现实人与聖人之间有时空的阻隔,不能用‘目’见,只能凭‘耳’听,凭心灵来感通,此亦即天人相通。”又说:“‘聖之思’是以耳听闻古乐、传闻和应对言语之后的反思,即通过口传、心传,对身以载道的圣人气象予以体认。这种聖听、聖思,是对于超越天道的谛听和冥契,是一种精神性的直觉体验,是心灵感应。正因为它带有神性的意味,故而曰‘聖之思也轻’,有如气一样轻盈。”[7]聖智、玉音,表示人心与天道的贯通、感应。

竹书《五行》反复论证“聖”“智”的关系,如第二十二简至二十九简:

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未尝见贤人,谓之不明。闻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谓之不聖。见贤人而不知其有德也,谓之不智。见而知之,智也。闻而知之,聖也。明明,智也。虩虩聖也。“明明在下,虩虩在上”,此之谓也。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聖也。聖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义也。行之而时,德也。见贤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敬之,礼也。聖智,礼乐之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和则乐,乐则有德,有德则邦家兴。文王之见也如此。

聖字通声、听。按,帛书第242-244行:“不聪不明。聪也者,聖之藏于耳者也。[明也]者,智之藏于目者也。聪,聖之始也。明,智之始也。故曰:不聪明则不聖智,聖智必由聪明。聖始天,智始人;聖为崇,智为广。”[8]“智”德是见贤思齐,“聖”德是谛听、冥契天道。“明”是“智”的表徵和起始,“聪”是“聖”的表徵与起始,固而有“聪明聖智”之说。据简书第十四简关于“智之思”的表述,很显然是把“明”“智”界定为身心合一地见贤思齐,乃至诚于中而形于外。那么,这种“见”而后“明”而后积淀为内在的“智”德并表现为“玉色”的过程,就不是近代认识论的所谓感性之知,尽管它并不排斥感觉、身形、容色。没有道德意识,就不可能有所“见”,甚至会视而不见,因此不能“明”,也不可能回复到内心,形成智德。同样,第十五至十六简关于“聖之思”的表述,则是把“聪”“聖”界定为谛听聖人之道。这种“闻”而后“聪”而后积淀为内在的“聖”德并在耳际充满“玉音”的过程,也不是近代认知科学的感觉、知觉之类。因为假如没有道德意识,就不可能有所“闻”,甚至会充耳不闻,因此不能“聪”,也不可能回复到内心,形成聖德。所谓“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忧则无中之聖”更证明了这一点。按,“见”而后“明”,“闻”而后“聪”,乃由内心之“忧”引起,并非从所谓客观外物引起。又,其结果则是“不智不仁”。按帛书的解释,“不知所爱则何爱?言仁之乘知而行之。”可见这里讲的都是道德的知,而不是知识的知。

帛书《五行》在集中论述了“目而知之”、“譬而知之”之后,又论述了“幾(从金)而知之”,第343-344行:“幾(从金)而知之,天也。幾(从金)也者,赍数也。唯有天德者,然后幾(从金)而知之。‘上帝临汝,毋贰尔心’。上帝临汝, 幾(从金)之也。毋贰尔心,俱幾(从金)之也。”“幾(从金)”,魏启鹏读为“仉”,取精谨深察之意。魏先生又谓“赍数”是持天地之数,而明变化、达性命之意。饶宗颐同意魏说,进一步释“仉”为极深研几。又说,“赍数”是指把握变化之数,即占筮者乃能通其变。庞朴则释“幾(从金)”为禨,指吉凶先兆。[9]显然,“幾(从金)而知之”,类似于“聪明聖智”,是具有天德良知的人的神秘体验。

帛书第454-457行,《德聖》残篇:“聖,天知也。知人道曰智,知天道曰聖。聖者声也。聖者智,聖之智知天,其事化燿。其谓之聖者,取诸声也。知天者有声,知其不化,智也。化而弗之,德矣。化而知之,缀(没有丝旁)也。”这很可能是解释竹书《五行》第四至五简的:“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

由此可知,“聖”高于“智”,“德”高于“聖”。“仁、义、礼、智”四行和合生成“善”,属人道层面,对于人道的体悟、理解和分别叫做“智”。“仁、义、礼、智、聖”五行和合生成“德”,属天道层面,对于天道的体悟、理解,叫做“聖”。“聖”德与“聖人之智”或“聖智”是对宇宙本体、生命本体的体悟,是对超越天道的神契。不是“聖人之智”或“聖智”,而是贤者之“智”德,则属于对人道、社会层面的知。聖人与贤者的区别,以耳学习聖人与以目接近贤人的区别,聪与明的区别,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聖”德与“智”德的区别。耳与目、聪与明、聖与智的统合,则是“聖智”。

在这一定意义上,郭店五行观应当称为“聖智五行观”,因其重心是“聖”、“智”与“聖智”。比“聖”更高一层的是“德”,比“聖智”更高一层的是“德聖”。“德”是超越之境,“德聖”是对超越的体证、会悟。

如前所述,“五行”的本意即含有相生的观念,特别是居其中心之一行,兼有包容、统合、为主、生生诸意蕴。准此,我们可以推测思孟五行向上的发展是“仁、义、礼、智、聖、德”“六行”。“聖”统合“仁、义、礼、智”,“德”统合以“聖”为中心的“五行”。按《德聖》:“道者、德者、一者、天者、君子者,其闭塞谓之德,其行谓之道。”“德”是宇宙、世界和人的一种潜在性、完满性、自足性。而“道”是“德”的一种展开、流行、实现。

如果说“五行”的向上发展是由“聖”而“德”,由“聖智”而“德聖”的话,那么,“五行”的向下发展则是社会道德层面的“六德”。郭店楚简《六德》是这样说的:“何谓六德?聖、智也,仁、义也,忠、信也。聖与智戚[就]矣,仁与宜[义]戚[就]矣,忠与信戚[就]矣。作礼乐,制刑法,教此民尔,使之有向也,非聖智者莫之能也。”这里的“六德”就是指的“聖、智、仁、义、忠、信”,且聖与智、仁与义、忠与信“相辅相成”,“相辅互补”,“分出三组显示其结构性的意义”。[10]《六德》肯定制定礼乐刑法以规范民众的聖人才有“聖智”。在这里,“聖”“智”既有分用,又有合用,同于《五行》。据徐少华《郭店楚简< 六德>篇思想源流探析》[11],《周礼·地官·大司徒》已明确指出“六德:智、仁、聖、义、忠、和”。

“五”与“六”的架构,或“五”与“六”之转,即由五行和合相生,而成六行的,有前引贾谊《新书·六术》的例证,郭店简《五行》与《六德》间的关系似与这种架构有关。《白虎通》的五性六情、五脏六府之说亦相类似。《六德》又以六德配六位,形成“父聖、子仁、夫智、妇信、君义、臣忠”的伦理学结构。

《五行》与《六德》的最大差别是,《五行》论述以天道观为背景的个体道德及其深层的道德形而上的问题,有极深的信仰、神秘的成份,而《六德》只是五行向社会伦理面的推行。

关于《五行》竹帛之比较,庞朴、邢文等都有大文[12]庞、邢都认为,竹书《五行》的枢纽是“聖智”,首先谈“聖智”,把“聖智”作为最重要的原则,而帛书《五行》按仁义礼智聖的次序谈,有的地方取消了“聖”与“智”的关联,而且把“聖智,礼乐之所由生也”改变成“仁义,礼乐之所由生也”。邢文认为,竹书《五行》更接近子思之学,帛书《五行》却经过了子思后学的妄改。庞朴认为,从文理和逻辑来分析,帛书本的次序较为合理。

我的想法是,从郭店竹书到马王堆帛书,儒家道德形上学的聖智观处于旁落、下移的过程中,汉代世传文献中“仁义礼智信”取代了“仁义礼智聖”,特别是“信”之神秘性的“诚”意的逐步弱化,则表明这种天人聖智观或聖智五行观进一步处于消解的过程中。思孟五行正是因其哲学形上学的或终极信仰的诉求,被荀子及荀子前后的儒者视为不切实用,太过玄虚,终免不了湮灭的命运。从道家文献来看,郭店《老子》并无“绝聖”的主张,而帛书《老子》已有了“绝聖弃智”的主张。这亦从反面佐证了这一点。

总而言之:与“聪明”相联的“聖智”是一种“神明”,是对“天德”“天道”的体悟或神契,是体验、接近超越层的“天德之知”。切不可从知识论的视域,特别是主客对待的认识论的角度去理解思孟五行。思孟五行是具有终极信仰的、以天道观为背景的“天人聖智五行观”,蕴含着深刻的道德形上学的思想,其枢纽是“聖智”。五行间相互作用,居于中央的一行,具有包容、为主、统合、生生的意蕴。“五行”之和合而生长出“六行”。向上推,其最高天道超越层是“德”,对它的体验是“德聖”,即由“德”统合“仁义礼智聖德”六行;次高层是“聖”,对它的体验是“聖智”,即由“聖”统合“仁义礼智聖”五行,它是天赋的,或天德下贯在人心中的、内在性的道德的知、情、意;向下推,则展开为个体道德与社会道德和合的“聖、智、仁、义、忠、信”六德,或“善”统合的“仁义礼智”四行;再下推,则是社会伦理关系的六位、六职。

注释:

[1]以下简称《发微》,载《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5月,第198-209页。

[2]简书据《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下引不再另注。个别标点、文字有改动。

[3]关于贾氏《新书》与《五行》、《六德》的关系,详见李学勤:《郭店楚简与儒家经籍》,《中国哲学》第20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又请见氏著《郭店楚简< 六德>的文献学意义》,载《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4]庞朴:《竹帛< 五行>篇校注及研究》,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2000年6月,第101-102页。

[5]庞朴:《马王堆帛书解开了思孟五行说古谜》,发表于1977年第10期《文物》杂志,现收入《竹帛< 五行>篇校注及研究》。

[6]刘信芳:《简帛五行解诂》,台北:艺文印书馆,2000年12月,第78页。

[7]《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203-204页。

[8]《马王堆汉墓帛书》(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第20页。下引帛书据此。

[9]魏启鹏:《简帛< 五行>笺释》,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2000年7月,第129页;饶宗颐:《从郭店楚简谈古代乐教》,《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6页:庞朴:《竹帛< 五行>篇校注及研究》,第83页。

[10]庞朴说“相辅相成”,丁原植说“相辅互补”与“结构性的意义”。庞文《六德篇简注》,见氏著《竹帛< 五行>篇校注及研究》,第183页。丁文《六德篇释析》,见氏著《郭店楚简儒家佚籍四种释析》,台北:台湾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第209页。

[11]《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375页。

[12]庞朴:《竹帛< 五行>篇比较》,见《竹帛< 五行>篇校注及研究》;邢文:《郭店楚简< 五行>试论》,《文物》199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