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美文,就本系列所选而言,大体上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 :骈文。所谓骈文,是一种用对偶句式写成的美文。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主编的《文选》,就是一本影响最大的骈文选集。他在序文中介绍了他的编辑原则:一、不选经书,如《论语》、《孟子》等 ;不选子书,如《庄子》、《荀子》等,因为经书和子书都“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即经书和子书注重的是思想,而不是文章的句式、辞藻、声调。二、不选史书,因为“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历史著作经由对事实的记叙揭示历史演变的规律,表达作者的爱憎,仍以思想和见识为骨,与经、子属于同一类型。萧统钟情的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美文,这种美文所要达到的效果是 :使读者“情灵摇荡”。换句话说,骈文是一种长于抒情的文体。为了取得良好的抒情效果,它特别讲求声韵。“惟乐不可以为伪”,一个作者所说的话可能是假的,但他的声音不可能不与他的喜怒哀乐一致。同时,和谐的声音自有一种超越于内容的美感。从这样的意义上来看,一个不了解骈文的读者,他在感情的涵养方面是不健全的。
第二类 :古文。传统意义上的“古文”,即唐宋八大家(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辙)所写的那种以单行的文辞组成的散文。苏轼曾称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意思是说,他遏制住了骈文的颓势,用生气勃勃的古文使文章恢复了活力。韩愈所不满于骈文的,主要是它没有思想,而只有藻饰的字句、协调的声律,所以他格外强调“载道”,即古文必须表达深刻的思想或意旨。随着宋代理学的崛起,一部分作者热衷于把“道”限制在儒家范围内,这样一来,古文就与宋明理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但另有一部分较为开明的古文作者,则广泛扩充了“道”的范围,无论说理、记事,还是抒情、写景,只要理、事、情、景确有值得一写之处,都有资格成为古文的题材。清初黄宗羲在《论文管见》中说 :
叙事须有风韵,不可担板。今人见此,以为小说家伎俩。不观《晋书》、《南北史》列传,每写一二无关系之事,使其人之精神生动,此颊上三毫也。史迁《伯夷》、《孟子》、《屈贾》等传,俱以风韵胜。其填《尚书》、《国策》者,稍觉担板矣。
一个注重“风韵”的古文作家,他对大千世界的林林总总自别有会心,写出来的文字自别有情趣。所以“美文品读”所选,仍偏重于这一类古文。
第三类:笔记文。中国古代的笔记文,以《世说新语》、《国史补》、《东坡志林》、《老学庵笔记》、《武林旧事》等最为典型。这种文章的特点是 :并不刻意为文,随手写来,韵味悠长 ;题材广泛,细大不捐。作者以其个人的审美体验为前提,以性灵的舒展为中心,将貌似散乱的多种生活事实融汇为一个具有鲜明个性的整体。看上去,只是一段隽妙的言谈,一个精彩的细节,而且基本上是客观的记录,但这个选择和记录过程却始终受着主体的引导,于是,一切再现都化为表现,一切叙事都变为抒情,一切客观人生世相都化为主体的人生体验。
笔记文的美感魅力常常来源于它对“先辈风流”的追怀。回忆带给我们一种令人陶然的温馨 :那些已经消逝的时间和空间中的人物、风俗、社会生活的一鳞半爪,提起来如旧梦一般轻盈飘渺,而先辈风流一旦抹上岁月流逝的苍凉色彩,也更令人思慕与怅惘。这正是笔记文受到偏爱的基本原因。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是这样谈论阅读《世说新语》的感受的 :“刘义庆《世说》十卷,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惚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古今绝唱也。……怅望江左风流,令人扼腕云。”明人所编《五朝小说》的序言,在谈到宋代笔记文时也说 :“唯宋则出士大夫手,非公余纂录,即林下闲谭。所述皆生平父兄师友相与谈说,或履历见闻、疑误考证 ;故一语一笑,想见先辈风流。”这一类文章,直接影响了晚明时代的小品文。
古人的文章,尽管体裁有别,写法不同,但都是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有的是为了升华人生,有的是为了陶冶作者和读者的心灵,总之,为人生而艺术也好,为艺术而艺术也好,实际上,艺术总是与生活分不开的。至于读者,在八小时之外轻松自在地翻出一篇古人的文章来读,当然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世上有有所用心一说,是指有明确的功利追求,比如为了晋级而背单词,为了升学而做习题。而在八小时之外读古人的文章,不必如此。你满可以躺在沙发上,或者靠在枕头边,刚刚吃完了饭,或者就要睡觉了,这时候,翻出本书的一篇,蓦然间,其中的一个片断使你会心一笑,对生活又加深了或增加了一种理解,对亲朋又多了几分蔼然之情……然后,你带着微笑入梦,这就无负于“开卷有益”的古训了。
本书的编著者没有太多的奢望。我们只想在古、今人之间架起一座简朴的桥梁,消除时空的阻隔,使读者在和古人交朋友时感到方便、舒畅。古今的变化很多,然而古今人的感情却是始终如一的。对父母、对兄弟、对子女、对师长、对故乡、对民族、对大自然……感情不像科技,没有“进化”,只有沟通。并且,由于古人生活简单,感情淳厚,反有胜过今人之处。至于思想,今人自多胜于古人之处,然而古人的观念,却往往具有包容大千的宏伟气象,足以使今人的精致相形逊色。我们说这些,旨在提醒读者 :古人的文章,依然有其不容忽视的价值。编著者的责任,则是将那些见地、思绪、感受,说得明白些、显豁些,移步换形,给读者提供切实有效的指点。我们“不谈技巧”—不是看不起技巧,而是因为,技巧如同技术,不长的时间便会过时,感情和哲思如同陈酒,时间越长,便越醇厚。我们“品读”古人的文章,也期待自己的“品读”被人“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