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7日,由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办、张昭炜教授召集的第二期中国儒学缄默维度工作坊“三教视域下的儒学缄默维度”,通过线上、线下结合的方式成功举办。
中国社会科学院宗教所魏道儒研究员(学部委员)、金泽研究员、赵法生研究员、李建欣研究员以及武汉大学哲学学院钟年教授等专家学者,围绕“三教视域下的儒学缄默维度”这一主题,就张昭炜教授著《中国儒学缄默维度》(以下简称《缄默》)展开讨论。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姚彬彬副教授与研究生肖宴红、单珂瑶、朱智通等共同参与此次会议,会议由钟年教授主持。
与会专家认为,《缄默》一书在儒学理论探索、儒佛互镜、宗教学理论基本范畴建构、心理学研究等方面均具有创新性,开拓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儒学维度,是一部精心结撰的力作,具有广阔的研究空间。
一、儒学理论探索。
承接上一期工作坊的主题“功夫论范式下的中国儒学史”,《缄默》致力于“重写儒学史”,李建欣研究员指出这绝不是“戏言”,而是确实如此。作者将儒学分为显性维度和缄默维度,并梳理出缄默维度的发展脉络,重写儒学史,具有重要意义。中国儒学需要开新,《缄默》首次以这么大的篇幅从一个长期被忽略的隐性角度讲儒学,极具开拓性和创新性。赵法生研究员认为《缄默》是一部具有学术深度及创见的儒学史。儒学不同于知识论,它的本质是内圣外王之道,《缄默》主要从“内圣”的角度阐述儒家思想脉络,并以“缄默”为引入点,更具有功夫论的色彩,将“内圣”这一内在维度更为明确地显现出来。以往的儒学研究长期忽视儒学缄默维度,原因在于现代构建的儒学思想体系主要参照西方知识论,对言说较为重视,功夫维度则被削弱,儒学的本质性内涵难以完整呈现。《缄默》从“缄默维度”分析了儒学的发展历程,将儒学史分为三个主要阶段:孔子;孔子到扬雄;周敦颐到方以智(尤其将文天祥的气象通过缄默维度彰显出来,并置于重要地位)。缄默维度作为儒学研究的“新范式”,从功夫论的角度重写儒学史。从儒学史的第三个主要阶段来看,儒学有两个表达向度,一为程朱理学,一为陆王心学,前者重视言说及体系化建构,后者注重体悟。《周易》有“言不尽意”,“意”可以说是儒者对道的一种体悟,对本体的一种觉解,“意”非“言”不能表,“言”却不足以充分表达对道体的体验。从魏晋玄学到宋明理学,体知缄默的向度愈加重要,即是用心灵体会、证悟,又可称之为“缄默”的功夫,这是功夫论的重要内涵。另外,从“缄默维度”审视宋明理学的兴起,《缄默》的某些成就超越前人。从儒学史的第一个主要阶段来看,“缄默维度”由孔子率先打开:正说,如“讷于言而敏于行”;反说,如“巧言令色,鲜矣仁”。《缄默》强调孔颜之乐,尤其重视颜子,周敦颐将有显赫功业的伊尹(外王)与颜子(内圣)并列,且有关颜子的记载多与道的体悟有关,这意味着宋明理学从注重显性维度的汉唐儒学转向了重视缄默维度的宋明心性之学。从两个向度来看,牟宗三认为程朱格物穷理是歧出的旁系;陆王一系是正统,重视静中体认大本,在宋明理学中确实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缄默》发掘陆王一系,将缄默维度纳入宋明理学的本体论建构,是很有学术创见的。钟年教授指出:从两个维度来看,以前的儒学史主要是从显性维度来写,相当于是“半部儒学史”,而《缄默》为整部儒学史的书写提供了新的范式。《缄默》不一定是“重写”儒学史,但确是在全面写儒学史,或者说是真写儒学史(为儒学史“写真”),真正的历史是“众声喧哗”的历史。赵法生研究员指出:缄默维度的开发还涉及重建中国哲学的合法性,这一问题在近三十年备受关注,至今悬而未决。当前的中国哲学体系无法容纳儒学所有的本质内容,尤其是功夫论。新的儒学范式应在现有范式的基础上,纳入功夫。否则,纯粹的儒学抽象理论建构会导致知行分离,以更严格标准衡量,甚至不能称之为儒学。将儒学内圣的向度打开,将缄默维度恢复和补充进来,有利于完整叙述并建构具有合法性的中国哲学。
在开发中国儒学缄默维度时,亦涉及到儒学的宗教性,赵法生研究员追溯了儒家宗教性问题的起源与现状。关于儒学是否属于宗教的问题,学界早有争议,但多数学者都认同儒学具有宗教性,这归功于以牟宗三和唐君毅为代表的新儒家。五四以来,中国出现了普遍的反宗教思潮,而这个思潮是从反儒教开始的,是对康有为儒教运动的反动。新儒家对此进行了反思,在牟宗三看来,任何哲学理论都不能取代宗教。宗教安顿人心,使得人的情感和信仰有所归依;一个民族的文化生命来源于宗教,以此维系国家的文化根本。赵法生研究员作了《中国儒学的超越性与缄默维度》专题报告,深刻阐发了儒学的超越性,揭示了“予欲无言”与“天”的敞开,人对天的情感与敬畏,综合上下内外的中道超越,以及与儒学缄默维度的关系。李建欣研究员指出:“缄默”一直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个方面,但这个侧面一直是隐而不彰的,《缄默》揭示了儒学的这个层面,彰显了儒学的宗教的维度,也可说是在宗教维度上重写中国儒学史,并引文说明:“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学影响并塑造着中华民族的内在追求、审美情趣、精神境界等。儒学既包括哲学、美学、伦理学、政治学、仪礼、诗教、乐教等显性维度,又包括默识躬行、深静体证等深幽的缄默维度。“(《缄默》,第5-6页)。从作为宗教学者的角度来看,《缄默》更多彰显了儒学的宗教维度,为“将儒学视作宗教”开拓了新视野。更精确而言,对于界定“宗教性”问题,李建欣研究员引用美国著名宗教学家尼尼安·斯玛特定义的宗教七个面相(seven-dimensional),为“将儒学视作宗教”提供一个认识的多元框架。这七个面相分别是:(1)实践和仪式的面相(The Practical and Ritual Dimension)(2)体验和情感的面相(The Experiential and Emotional Dimension)(3)叙事或神话的面相(The Narrative and Mythic Dimension)(4)教义和哲学的面相(The Doctrinal and Philosophical Dimension)(5)伦理和法律的面相(The Ethical and Legal Dimension)(6)社会和制度的面相(The Social and Institutional Dimension)(7)物质面相(The Material Dimension)。这七个面相可以粗略分成两组,第一至四强调了宗教的非世俗性、神圣性和终极性,第五至七阐释了宗教的世俗性和社会性。以这七个面相看待儒学是否是宗教,会更多元。“宗教”有多个向度,这对于判定儒学是否为宗教具有启发意义,《缄默》深刻揭示了儒学宗教向度的第一、二个面相。金泽研究员指出:关于儒学是不是宗教的问题始终存在争议,在理论中,哲学与宗教的界限是明晰的;在现实中,具体到人物、学术流派中时,宗教与哲学的界限是模糊的。
二、儒佛互镜。
李建欣研究员指出:中国儒学“显性维度”与“缄默维度”的区分类似于佛教的“表诠”与“遮诠”、“显宗”与“密宗”。在功夫论方面,儒佛均突出了东方文化亲证性的特点,有别于西方文化。魏道儒研究员指出儒佛主静的互镜。禅定是一种以守静为主的精神训练,从印度文化里生长出来,传到中国。禅定修炼是实现解脱的必要条件,以守戒为基础,需要一定的条件和门槛。印度禅学传入中国后,中国禅学发展出自己的特色:印度禅学也称为思维修,强调精神的专注和注意力的集中,以此达到不受生死限制的状态;中国禅学渐趋放弃思维修炼,转向追求完全没有思维活动的直观感受,语言难以描述。佛教禅定和儒学静坐有差异,如禅定以生死解脱为最终目的。两者亦有相似处:都不是追求纯粹的静,追求静是为了动,不然就成了死的学问;守静、排除杂念不是什么都不想,是为了更好的想,如佛教的“静则一念不起,动则万善齐彰”。从儒佛差异性而言,儒家更强调入世,将动静运用于现实世界,如日常的“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大学》的定静虑安得,定静以修齐治平为最终目的。
三、宗教学理论基本范畴建构。
金泽研究员分享了近年来宗教学理论基本范畴的研究经验。宗教学理论从1870年开创以来,已有150年历史;自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成立宗教所以来,我国的宗教学研究也有了新的发展。当前,我们对宗教学范畴做的一个梳理,既为过去的学术研究做总结,也为未来的学术研究做铺垫,探寻宗教学范畴在未来新的研究面向。宗教学范畴的研究框架包括词源与演变、学科起源与演变、提出基本要素的学者与学派的形成、代表人物和代表著作,以及著作传入中国后,国内学者的阐发与创新。“缄默维度”确实可以作为宗教学中层理论基本范畴。
从理论上讲,缄默维度是一个学说,但因其内涵有实践的方面,也特别具有伦理性和宗教性。宗教与哲学的区别就在于:宗教信仰不止有一套理念,也有一套实践标准,以其将自己的理念付诸实施。“缄默维度”范畴就具有这样的两重性:既是理念的中层体系,又是实践的方法和路径。儒学缄默维度的这一特点在不同宗教的传统里也有类似体现:如在西方神秘主义传统中也有不说话、少说话的传统;又如魏道儒研究员在前所讲佛教的禅定,特别是印度禅修与中国禅修的差别。
从最终目的来看,缄默本身是不说话、少说话,与努力阐述的言说路径恰好相反,但两者都是要领悟、发现、揭示、认识现象背后的超越性的实在。因此,“缄默”的不说话不是无意义的,言说的“有”和缄默的“无”事实上指向同一个东西,这一点十分有趣。在东西方的本土文化和宗教当中,也有类似丰富的精神和实践资源,可以从中提炼出很多不同的范畴。通过对不同范畴的讨论和拓展,可以让宗教学领域的研究超越本质与功能的界限,进一步凝聚出一些本质的内容。在现有研究中,具体的现象与抽象的本质之间的“距离”有些远:研究者要么只谈本质,要么只谈现象。我们需要通过中层理论将现象与本质打通,展现抽象的现象、具体的本质,并对接起来,展现出具体的抽象与抽象的具体,而缄默维度的范畴正是能够为宗教学和哲学的打通作出贡献的中层理论:它既是认识论,也是实践论,让儒学的复杂学说有了凝聚点;又可以进一步由此发散,让儒学与其他宗教和哲学体系对话,从而看到儒学既是地域的、民族的、特殊的,也是世界的、人类的、普遍的。作为中国儒学的一个重要传统,通过对《缄默》的梳理,其线索、内容、基本构架都已经完成,让我们看到中国儒学中有这样一个基本的范畴可以提炼出来。在缄默维度的范畴中将儒学的这一特点展现出来将是一个无限累积的过程,以这一角度来看缄默维度的研究,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进行交流与对话的平台,将整个宗教学范畴的理论体系完善得更加丰满。希望这样的范畴提炼多一些,这可以促使宗教学理论和儒学研究互相推动,向前发展。
四、心理学研究。
《缄默》参考了心理学成果,如詹姆斯《宗教经验种种》(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马斯洛《宗教、价值与峰值体验》(Religions, Values, and Peak-Experience)、荣格《金花的秘密——中国的生命之书》(Das Geheimnis der Goldenen Blüte: Ein Chinesisches Lebensbuch)等,钟年教授从心理学角度指出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缄默”是沟通的问题,而沟通在心理学中分为言语沟通和非言语沟通两类,那么缄默与作为情感问题的“非言语沟通”在什么程度上相类似?缄默维度的修养作为个人体验,如何与群体进行连通,其机制又是什么?从能量平衡来看:默与言对应,“言”的减少是否意味着“行”的增多?言行问题是否存在于“行—思—言”的体系?如果以无思到有思、无言到有言为坐标轴,交叉成十字,分成四个象限:“有思有言”是言说、“无思无言”是缄默,那么“有思无言”和“有思无言”在缄默维度的体系中处于什么位置?从“缄默”的角度反观心理学,“缄默维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对接心理学的“内隐”理论(Implicit Theories),该理论认为:人的自我认知中有许多甚至连自己都无法认识到的内容。过去的心理学研究希望通过仪器测量、图表量化等方式进行研究,但始终面临困境,或许可以从中国儒学缄默维度中寻求突破。“人”作为中西方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有具体的区别。西方人注重言说与表达,而东方人注重聆听与缄默,由于这种区别的存在,以西方的观点和方法研究中国的“人”,可能会存在遮蔽。因此,开发中国儒学的缄默维度,发展出一套新的社会科学研究方式,或许可使我们在世界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取得一席之地,这或许也是杜维明先生等前辈学者进行跨文化交流与研究的初衷。
另外,李建欣研究员指出:缄默维度不局限于中国儒学,还包括佛道、基督教神秘主义、西方哲学(如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哲学)等。《缄默》可拓展至绘画、诗歌创作中,缄默维度不仅是功夫论,还代表着更高的境界,书中提到钱锺书吸收西方神秘诗学传统,评论中国文学,如“静女其姝”等,希望未来可以就“缄默维度”这个话题与各文化领域展开更多的讨论。
(通讯员:单珂瑶、朱智通 校对:韩文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