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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晓明:怀念冯天瑜先生

2023年1月12日上午,积明兄两次给我电话,都没听到。待到中午看到手机提示,预感到事情不好,赶紧联系,他回我微信:“先生走了。”

尽管早已有所思想准备,但是这一刻真的到来,我还是感到头脑一片空白,心头抽搐剧痛。2023年1月12日10时41分,在与病魔顽强抗争近十年后,冯天瑜先生离开了与他的生命同为一体的学术事业,离开了他相亲相爱的师友、学生、家人,离开了他倾情关注、审慎批判、热烈拥抱的文明世界。

斯人已去,风范永存。这些天来,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依然是先生淡定从容的神态,略显忧郁的面容,世事洞明的眸子,尤其是那与人为善的亲切目光和嫉恶如仇的凌厉眼神。

多年之前,我曾在题为《冯天瑜素描》的短文里写道:

先生脾气随和,待人极诚恳。住所“门虽设而常开”,从不在门口贴上“交谈勿过x分钟″之类告示,令来访者陡生惶恐之情。相识或不相识者登门,一律热情接待。学生、同事、朋友托先生帮忙,新著作序、指导论文、査询资料、推荐报考研究生,乃至介绍工作、 征求儿女婚事意见,先生无不倾心相助,竭诚以待。尤其对于登门求教的后学.更是奖掖有加,不惟循循善诱,临别之际,往往取出新作,问清来者姓名,工工整整在扉页写下“x x同志惠存”字样,馈赠一册,留作纪念。

先生与人为善,颇令吾辈钦佩,但有时又不免为先生担心,脾气随和到太好说话的地步,难免也有上当之虞。某日黄昏,与先生等几人漫步珠海街头,被一伙兜售皮带者盯上 。待我们人自为战,好不容易摆脱纠缠,再看先生,早已购得劣质皮带三条。众人皆为先生大上其当而惋惜,先生却道:“我看他们推销也不容易。”众大笑,又问:“您要三条干嘛?”答曰,“可以送人。”

先生的与人为善,达到以德报怨的境界。历史系某位教师,不知何故,对先生偏见颇深,明里暗里使坏,甚至在教工食堂这样的公众场合,对先生出言不逊,破口谩骂。先生不与此人一般见识,退避三舍。对此等人物,先生豁然大度,并不睚眦必报也就罢了,反而在职称评定这一高校教师命根所系的问题上,为此君说好话,助其过关。我们大惑不解,他明明条件欠缺,不明确反对就已经够宽宏大量了,为什么还要帮他拉票?先生回答说:不管怎样,他搞了一辈子,临退休还上不了个职称,以后就没机会了。

先生的与人为善,有时甚至达到令我们为之担心忧愁的程度。因为学问人品的声誉卓著,许多文史业余爱好者登门求教。先生并不因为其水平所限而拒之门外。不仅热情接待,予以指教,且多有“不错不错”,“很好很好”之类的鼓励话语。结果这些爱好者却误以为是对其作品水平的肯定。我就接待过不止一位这样的陌生朋友,拿来见解平平甚至错漏百出的文本,与我“讨论问题”。当我十分委婉、字斟句酌地提出商榷意见时,他们往往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冯先生都说我的文章不错”,令我哑口无言,哭笑不得。更不妙的是,此类“著述”多有混过重重审查关口,变成白纸黑字,公开面世者。作者往往在前言或后记里声称,此书稿曾“得到冯天瑜先生的指教”甚至“充分肯定”。但凡看到此类文字,实在是担忧这些低劣之作损毁先生的形象声誉。我们曾不止一次地恳请先生,注意此类问题,避免不良影响,但先生却似乎不以为然,依然故我,真是徒唤奈何。

不过,如果以为先生任何时候都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那又大错特错了。在我的记忆中,但凡先生论及他反对、否定的人和事(多对事不对人,但事都是人干的),面容立即严肃起来,眼神立即凌厉起来,语气立即急切起来,“这话不能这么说!”或者“这事不能这么干!”

无论对于过往历史抑或现实社会生活中的假冒伪劣、牛鬼蛇神、魑魅魍魉,简言之,对于一切逆事物发展规律而行,逆人类文明潮流而动的鬼蜮伎俩,先生都秉持中国士人古已有之的凛然风骨,绝不姑息,严厉批判。

先生曾于大会之上,当众抨击供职单位头号负责人以权谋私的劣行,并逐条驳斥其无理狡辩,义正词严,大快人心。我曾向先生问及当时心态,先生淡淡一笑:“该说的话,总得有人出来说。”

权威媒体黄金时间播送电视剧《大秦赋》,颂扬专制帝王的“德政”。先生愤然命笔,批驳其散布错误历史观对民众的误导。“劝君少颂秦始皇,民治定比君治强。”高阔的历史视野,坚实的史实基础,严密的逻辑论证,通过互联网传遍天下。

俄国入侵乌克兰,国内叫好者众。2022年9月30日凌晨两点,先生在给我的微信中写道:“我一直不认同国内一些朋友高评普京,高评中俄关系。在外交上,普京是一个新世纪的沙皇和斯大林,是一个志大才疏的战争贩子。2015年我随一个学术团访问俄国,发现那里弥漫着强烈的沙文主义情绪,这是普京得势的生态环境。”在红场观看军事仪仗队表演时,“陪同我们观看的一位刚退伍的俄军上将自称普京崇拜者,并对我们讲了俄罗斯的战略计划”,“我反问他:那你们岂不是违反国际公法,成了侵略者?上将笑着回答:俄罗斯从来不承认什么国际公法,俄罗斯人居住的地方就是俄国领土。我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反驳道:你们俄国人19世纪中叶占领远东地区时,那里居民都是中国人和朝鲜人。怎么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一百万平方公里土地变成了俄罗斯领土,土著中国人被俄军几乎杀光?翻译对我耳语:你讲得对,但太尖锐,我就不翻译了。”这时,红场上响起熟悉的苏联歌曲“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他有无数田野和森林”,“我一下子感悟到,沙俄的幽灵、苏联的幽灵还在莫斯科上空游荡,普京就是新沙皇,就是斯大林第二。普京发动入侵乌克兰战争,证实了那位退役上将2015年所言不虚。”

先生的嫉恶如仇,根本在于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具备的以理念世界批判现实世界的理性精神。这种批判是内在的、深层的、厚重的,多以说理的形式出现,因此表现为雷霆震怒的并不多见。某次单位政治学习,学校宣传部高度重视,专门派员现场督察。学习内容是反对官僚主义、贪污腐化、以权谋私。念文件者正一本正经地照本宣科,先生断然拍案怒喝:“混账!当官的得病凭什么要老百姓吃药!”言毕拂袖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宣传部官员见势不妙,赶紧溜之乎也。

2020年初,新冠病毒肆虐武汉。李文亮医生率先“吹号”,希望引起当局的及时重视,避免灾难的发生,却被诬为“造谣”,甚至受到公安部门的传唤。李大夫不幸病逝后,先生联合十位教授,亲笔起草《李文亮大夫不朽》的呼吁书,要求当局为其平反昭雪,并追认为烈士。同时呼吁开放言论自由,提高信息透明度,相信公众,依靠公众,以应付危机。呼吁书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大报发表,展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

先生是名满寰宇的大学者,也是爱憎分明的真君子,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追随先生研习中国文化四十余年,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和光荣。先生远去,天堂里没有病痛,没有烦恼,没有忧伤。先生可以更加畅快地继续他未竟的研究,以教诲他在人间的弟子,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