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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水金:西周末年的鉴古思潮与今文《尚书》的流传背景——兼论《尚书》的思想意蕴

内容提要:西周末年厉、宣、幽、平之世,以西周初年的鉴古意识为基础,形成了一股搜缀既往,寻觅古鉴的社会思潮。在这股鉴古思潮的影响下,人们曾经有意识地根据现实的需要选择整理了一批历史档案。这就是廿九篇今文《尚书》大部分篇章的流传背景。因此,今文《尚书》所涉及的历史事实,大部分均与西周末年的历史事实有着明显的对应关系。这批有意识地选择整理的历史文献,主要体现出:一,「人唯求旧」的稽古意识;二,「天命靡常」的忧患意识;三,「以德配天」的自律意识。

关键词:鉴古思潮 今文《尚书》 西周 殷商 周公旦

前 言

《史记》〈儒林传〉曰:「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史公所言,即二十九篇今文《尚书》[1]在汉代的流传根据。至于《尚书》在先秦的流播与纂辑,则不甚了然。据《荀子》〈劝学〉,《尚书》在晚周曾是儒家「四教」之一。但《尚书》何以从王室档案流传于学人之手,其流传的背景是什么?流传者或曰编纂者意欲以此说明什么?据笔者孤陋所见,目前学术界似乎还很少有人涉及。本文拟就上述问题,略作探讨,以就正于海内方家。

一,西周末年鉴古思潮之积成

武王克商之后,周代少数杰出的政治家深切地意识到殷人之所以「殒其大命」,就在于没有汲取夏王朝灭亡的教训,因而萌发了以古为鉴的思想。这种思想在西周初年的文献中屡见。如《召诰》,据《书序》及孔颖达《尚书正义》曰,「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召公于是因相宅而作诰,告诫成王,「宜以夏、殷兴亡为戒」。召公曰:

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2]

有夏与有殷,曾经都是天命所保的大邦,但是现在,他们都相继「既坠厥命」,遭了灭亡。因此,召公痛切地说:

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嗣若功。

有夏与有殷的天命之年究竟有多长,这是不能知道的,也不能说他们的天命就不会延长下去。但由于他们「不敬厥德」,故而「早坠厥命」。因此,今之「嗣王」,既「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又如《无逸》,乃是周公告诫成王「知稼穑之艰难」。他历数殷代诸王的勤勉及怠惰与殷代国祚盛衰的休戚相关,这无疑是要年幼的成王以古为鉴,不要「生则逸」,重蹈殷人的覆辙。此外,《诗经》中作于西周初年的〈大雅·文王〉一诗,亦说「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与《无逸》的思想是一致的。又《墨子》〈非命下〉所引《太誓》之文曰:「为监不远,在彼殷王。」由此可见,「大邑商」的灭亡,确乎在周人的心目中引起过不小的触动。

不过,西周初年的以古为鉴,并没有形成广泛的社会思潮。第一,周人克殷之后,虽然经过一些小的反复,但通过民族大迁徙的方式,很快在三年之内,有效地控制了政治局面。随着新生政权的巩固,社会秩序趋于稳定,寻找历史借鉴也就失去了现实需要的依托。第二,周人克殷,毕竟是以落后的民族代替文化发达的「天邑商」,他们为胜利而狂欢,忙于歌功颂德,「以其成功告于神明」,并没有花很大精力去认真总结历史。第三,西周初年的以古为鉴,主要是经历过改朝换代的老臣针对年幼的「嗣王」或「齿少」的康叔所作的道德训诫。随着新生政权的日益巩固,与承平时日的很快到来,加之历经沧桑的老臣相继谢世,这种以殷为鉴的历史意识也就很快淡忘了。因此,西周初年萌生的鉴古意识,在当时并未形成普遍的社会思潮。不过,尽管如此,这种以古为鉴的历史意识却形成了初次的积淀。

然而,西周末年则大不一样。天灾人祸相继爆发,不仅重新唤起了周人以古为鉴这种早已淡忘了的历史良知;而且,厉王失国,幽王无道,使周人寻觅古鉴的历史意识得到了一次有力的强化,并形成了一股广泛的社会思潮。「维昔之富,不如时;维今之疚,不如兹」;「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於乎哀哉,维今之人,不尚有旧」[3]。《诗经》中产生于西周末年的那些所谓「变风变雅」,正反映出周人当日悔不鉴殷的沉痛心情。如〈大雅·荡〉: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文王曰咨,咨汝殷商!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 文王曰咨,咨汝殷商!人亦有言,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拔。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西周初年的鼎盛与承平一去不返了,而眼前只是一派末世的昏乱。诗人假託文王慨叹殷商的灭亡,警告时王以殷为鉴[4]。「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殷鉴在夏,则周之鉴殷者亦自可知!在这「天方艰难」[5]「国步斯频」[6]的时候,周人要「文、武是宪」[7]「古训是式」[8],乃以笃诚之心搜缀既往,寻觅古鉴。从《诗经》中这些所谓「变雅」所反映的突出情绪可见,西周初年萌生的以古为鉴,到西周末年已然形成一股广泛的社会思潮。

二,西周末年「以今逆古」之史实考辨

所谓搜缀既往,寻觅古鉴,顾名思义,就是以「当下」作为立足点,将目光投向已逝的过去而搜求与当下的现实相似或相关的历史经验,并以之作为借鉴。因此,产生这种行为的动因,无疑在于「当下」的刺激。在这个意义上说,意大利哲学家贝奈戴托·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25)说,「一切真正的历史都是当代史」(Every true history is contemporary history),则是至不可移之论。克氏说,「如果当代史直接来源于生活,那么,那种称为非当代史的历史也是直接来源于生活的。因为,非常明显,只有当下的生活兴趣才能激发人们去考察过去的事实。所以,就与当下的生活兴趣相结合而言,这种过去的事实并非为满足过去的兴趣,而是为了满足当下的兴趣」[9]。因此,搜缀既往,寻觅古鉴,这种行为本身所潜伏的思维过程,乃是先以今逆古,次以古鉴今。在这个以今逆古与以古鉴今的过程中,存在着一个「当下」与「历史」的互动关系。这个互动关系,正是我们理解和把握《尚书》的流传背景及其思想文化内蕴的关键。

作为上古文献,《尚书》何以从王室档案流传于学人之手,这似乎是千古之谜。如果考虑到西周末年曾经涌现过一股浓厚的鉴古思潮,也许会有些意外的惊喜。据此,我们发现,传世的二十九篇今文《尚书》所涉及的大部分史实,均可在西周末年至东迁之后即厉、宣、幽、平之世找到它们的对应关系。兹分条胪列且略加辨析如次:

其一,西周末年,最为重要的历史事件莫过于厉王失国及幽王被杀。厉王失国,《国语》〈周语〉及《史记》〈周本纪〉均有记载。《国语》曰:

厉王虐,国人谤王。邵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于是国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

《史记》〈周本纪〉所载亦同,不繁引。又,〈周本纪〉言幽王被杀之事曰:

幽王嬖爱褒姒,……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说之,为数举烽火。……幽王以虢石父为卿,用事,国人皆怨。石父为人佞巧,善谀好利。王用之,又废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

厉王失国出奔,幽王见杀于犬戎,这是关系到国祚的大事,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一系于是。据此反观《尚书》,其中反映暴力革命的篇章,计有《甘誓》、《汤誓》、《泰誓》与《牧誓》。

《甘誓》云:

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

《甘誓》之作,《书序》云:「启与有扈氏战于甘之野,作《甘誓》。」《史记》〈夏本纪〉亦云:「有扈氏不服,启伐之,大战于甘。将战,作《甘誓》。」而《墨子》〈明鬼篇〉「尝上观乎《夏书》,《禹誓》曰『大战于甘』」云云,则伐有扈者乃禹而非启。《庄子》〈人间世〉亦云:「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说者不同,当是传闻异辞。其实,伐者或禹或启,无关紧要,关键在于有扈氏的「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其遭受讨伐是「天用剿绝其命」。对于周厉王或周幽王而言,倒是极有针对性的。这无异于说,厉王之失国,幽王之亡身,实为咎由自取。

因此,用「恭行天罚」对付无道昏君,这固然是汤、武革命的强力支持;另一方面也说明,「天用剿绝其命」,乃是这些无道昏君的罪有应得。上述几篇誓文,无一例外地重复着这个同样的主题。如《汤誓》:

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

据《书序》所云,此乃商汤与夏桀战于鸣条之野所作的誓辞。夏氏多罪,民怨戾天,正是夏朝覆国的根本原因。这与周厉王及周幽王的自速其辜没有两样。又《泰誓》与《牧誓》是周武王讨伐商纣的两篇誓师之辞,前者誓于盟津,后者誓于商郊牧野。其文曰:

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逷其王父母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宗是长,是信是使。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悦妇人。故今予发,维共(恭)行天罚。(《泰誓》[10]

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牧誓》)

周武王的这两篇誓辞,除了数说殷王纣的一般罪行之外,还特别提到了「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怡悦妇人」,「惟妇言是用」。尤其是《牧誓》,更引古人之语,说「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周幽王嬖爱褒姒,黜申后而废太子,且为取悦于褒姒,竟然举烽火为戏,以至于失信于诸侯,终为犬戎所杀[11]。可以说,在「怡悦妇人」、「惟妇言是用」这件事上,周幽王与商纣王乃是「同曲而异工」,历史竟有如此惊人的相似!

与上述诸《誓》具有同一主题的文章是《西伯戡黎》与《微子》。如《西伯戡黎》: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返,曰:「呜呼!乃多罪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既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

周文王攻打黎邦,纣之大臣祖伊奔告于商纣王,警告他殷人大命将坠,这并非是先王先公不祐袒我们后人,乃是因为大王淫戏自绝于天。现在老百姓都希望殷朝丧亡,更立新主。这可如何是好呢!可是纣王却十分自信,说「我生不有命在天」。而祖伊则叹息说,你的罪孽已经闻于上天,你还到哪里去乞求天命呢!这与周厉王暴虐,国人谤之,召公告之「民不堪命」,其事相类;而商纣王的相信天命,与周厉王的相信卫巫,殊无二致。又《微子》篇,纣之同母兄微子启在数说了殷邦之乱及纣王之辜以后说:

小民方兴,相为敌仇。今殷其沦丧,若涉大水,其无津涯。

不妨将《国语》所载邵公谏厉王弭谤一番话节录于此,以资比照:

厉王虐,国人谤王。邵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邵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将微子之言与邵公之谏相互比勘,不难发现,二者之间不仅所言之事相似,且用以达意的譬喻也是一样的。「小民方兴,相为敌仇」,正与「国人谤王」其事从同。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正是以水势之迅猛比喻国人力量之强大;且「今殷其沦丧,若涉大水,其无津涯」,也是以水的弥漫比喻此时殷邦已是民怨沸腾,不可收拾了。殷纣之末的微子与西周厉王之世的邵公,所言之事,所用之语,竟然如此相似,难道这又是历史的巧合[12]

(本文原载于台湾《汉学研究》十九卷第一期(2001年6月)。


释:

[1]今人蒋善国认为,伏生所藏《尚书》,可能就是二十九篇,不同意司马迁「亡数十篇」的说法。见《尚书综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页6。

2]本文征引《尚书》文字,皆据清人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6,12),下同,不再注。

[3]《诗经》〈大雅·召旻〉,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9),页579—580。

[4]《毛诗序》云此诗乃「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故作是诗也」。清人方玉润更谓此诗乃「召穆公託古伤周」之作。作诗者是否召穆公,姑无论;但云作者因「厉王无道」而「託古伤周」,则先儒所言不诬也。

[5]《诗经》〈大雅·抑〉,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9),页556。

[6]《诗经》〈大雅·桑柔〉,同上,页558。

[7]《诗经》〈大雅·崧高〉,同上,页567。

[8]《诗经》〈大雅·烝民〉,同上,页568。

[9]Croce, History Its Theory and Practice,(New York,1921),P12。按此译文参考了傅任敢译《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及陈铨、金重远合译《历史与编年史》一文,载《现代西方历史流派文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10]据《史记》〈儒林传〉及《汉书》〈艺文志〉,伏生所传今文《尚书》二十九篇。因《太誓》后得,前人遂有以为伏生所传仅二十八篇而无《泰誓》者。然《尚书大传》引有《太誓》「四月太子发上祭于毕」之经文,《大传》亦为伏生所授。《大传》既引《太誓》经文,不应所传之《尚书》反无《太誓》。但后得《太誓》一篇,亦确有其事。蒋善国曰:「伏《书》可能原有两篇《太誓》,加上后得的一篇,共为三篇;《太誓》篇数虽增,可是卷数和篇目却仍旧」(《尚书综述》,页213)。按蒋氏推论伏《书》篇目及今、古文皆有《泰誓》,其说可从。汉时《太誓》三篇,存于《史记》〈周本纪〉及〈齐太公世家〉,特其文词不完整。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一〈答问〉以《书序》称「武王伐殷……作《太誓》三篇」与《史记》〈周本纪〉所载比勘,认为「唐初作疏时,今文《太誓》尚存,而疏云『上篇观兵时事,中、下二篇伐纣时事』,可证《史记》所书,本于《太誓》。史公既亲见古文,则今文《太誓》之为真《太誓》审矣!」(《皇清经解》第55种,光绪18年上海古香阁校印本第23册)今传《孔传本》《泰誓》三篇,内容与《史记》〈周本纪〉不合,显非《史记》所载汉时《太誓》,乃作伪者因马融所疑后得《太誓》,故假冒孔壁真古文,以取信于世,实不足据。此处引文,乃据清人孙星衍辑自《史记》之今文《泰誓》(《尚书今古文注疏》卷10)。

[11]《诗经》〈小雅·正月〉:「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大雅·瞻卬〉:「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

[12]按《左传》襄公12年载郑子产不毁乡校之语曰:「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损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其与微子、邵公相袭也如此。

其二,厉王失国之后,西周末年有过一段所谓「共和摄位」与「二相辅政」的历史。不过,关于这段史实,现存史书的记载含混而多歧。《史记》〈周本纪〉记厉王流于彘后:

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共和十四年,厉王死于彘。太子静长于召公家,二相乃共立之为王,是为宣王。宣王即位,二相辅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

然司马贞《史记索隐》注「共和」云:

共音如字。若《汲冢纪年》则云「共伯和干王位」。共音恭。共,国;伯,爵;和,其名;干,篡也。言共伯摄王政,故云「干王位」也。

今本《竹书纪年》亦云:

十三年,王在彘,共伯和摄行天子事。

今人方诗铭《古本竹书纪年辑证》引《晋书》〈束皙传〉:

(幽)[厉]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摄行天子事。

由于《竹书纪年》与《史记》不合,千百年来是《竹书》而非《史记》者有之,袒《史记》而讦《竹书》者亦有之。是《竹书》而非《史记》者,以司马贞《索隐》肇其端。尔后凡笺注疏解《今本竹书纪年》或辑存校正《古本竹书纪年》者,皆执《竹书》以非《史记》。如清人徐文靖《竹书纪年统笺》谓「史迁以为周、召二公行政号曰『共和』,非实录也」[13]。今人方诗铭《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亦云:「共伯和干王位为西周末的大事,而《史记》〈周本纪〉综述儒家传统之说,以为『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则显与事实不合。」[14]而袒《史记》以讦《竹书》者,则以张守节《史记正义》导其先路,他首引韦昭《国语注》「彘之难,公卿相与和而修政事,号曰『共和』」作为自己的正面立论,又将《鲁连子》「共伯名和,好行仁义,诸侯贤之。周厉王无道,国人作难,王奔于彘。诸侯奉和以行天子事,号曰『共和』元年」作为反面材料,引《史记》〈卫康叔世家〉之文进行反驳曰:「《世家》云:釐侯十三年,周厉王出奔于彘。共和行政焉。二十八年,周宣王立。四十二年,釐侯卒,太子共伯余立为君。共伯弟和,袭攻共伯于墓上,共伯入,釐侯羡自杀。卫人因葬釐侯旁,谥曰共伯,而立和为卫侯,是为武公。按此文,共伯不得立,而和立为武公。武公之立,在共伯卒后,年岁又不相当。年表亦同。明《纪年》及《鲁连子》非也。」日人泷川资言亦以共伯和摄行天子事为非,且指《纪年》一书并非全然可靠[15]。近人范文澜亦认为,共伯作为「一个国的世子,一跃而登周天子大位,在嫡长继承制极严格的周朝,可断言必无其事」[16]。以上数家,或因《史记》以非《纪年》,或据《纪年》以攻《史记》,互不相让。于是有第三者援据西周铜器铭文而为仲裁,近人郭沫若、杨树达皆是其伦。如杨氏《师跋》详证共伯不仅摄政而且称王。其文曰:

啸堂集古录》载《师》,铭文首曰:「隹王元年正月初吉丁亥,白龢父若曰:『师!乃且有(勋)于我家,女有隹小子。余令女死我家』」云云,郭沫若说伯龢父即共伯和,其说甚新而确,惟取证于《《师》、《师兑》二之师龢父及《师鼎》诸器之司马収,不免迂曲。余谓伯龢父即共伯和,求之本器,即可了然。知者,彝铭屡见「王若曰」之文,非王而称「若曰」者,仅此器之伯龢父,若非白龢父有与王相等之身份,安能有此。且铭文首记命辞,次记锡物,末记扬休制器,与其他王命臣工之器无一不同,证一也。《尚书》屡见「王若曰」之文,非王而称「若曰」者只微子与周公,除微子称「若曰」义不可知,当别论外,「周公若曰」只见于《君奭》、《立政》二篇,二篇皆周公摄政时书也。证二也。以彝铭证彝铭,又以《尚书》证彝铭,则伯龢父非共伯和莫属也。《礼记》〈曲礼篇〉曰:「天子未除丧曰予小子」,知古天子有自称「小子」之事。《君奭篇》曰:「在予小子旦非克有正。」又曰:「今在予小子旦若游大川。」说者以周公摄政,故自称「予小子」,今此铭记伯龢父自称「小子」,与《君奭篇》周公自称相类,则伯龢父又非以共伯和释之不可,此又一证也。……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记「共和元年」,《鲁连子》亦云:「诸侯奉和行天子事,号曰『共和元年』,」然则铭文之「王元年」,其称王者,谓摄王也[17]

经郭、杨二氏之力证,共伯和摄行天子事似无可疑矣。不过,共伯和摄王位之事固然是实,但史公所言「二相共和」也并非空穴来风。《左传》昭公26年王子朝告于诸侯曰:

至于厉王,王心戾虐,万民弗忍,居王于彘。诸侯释位,以间王政,宣王有志,而后效官。

「诸侯释位,以间王政」,杜预注云:「去其位与治王事」。又孔颖达《正义》注「效官」二句亦云:「宣王长而有志,堪为人主,二相乃致其官政于王也。」由王子朝所言,知厉王奔彘之后,宣王成人之前,周王朝确实有过一段王臣摄政时期,说是共伯和摄王位亦可,说是周、召二相行政亦无不可。因为这事毕竟有同时存在的可能。顾炎武《日知录》卷25曰:

古者无天子之世,朝觐讼狱必有所归。《吕氏春秋》(引者按即〈开春论〉)言:「共伯和修其行,好贤仁。周厉之难,天子旷绝,而天下皆来请矣。」按此则天下朝乎共伯,非共伯至周而摄行天子事也。共伯不以有天下为心,而周公、召公亦未尝奉周之社稷而属之他人,故周人无易姓之嫌,共伯无僭王之议[18]

顾氏谓共伯与周、召二相共摄王事,似有调停之意,倒也合乎情理。因此,无论上述哪种说法,都不能否认厉王之难后,西周末年有过一段大臣摄政的阶段。无独有偶,在西周初年的历史上,也曾经有过大臣摄政的往事。《史记》〈周本纪〉云:

武王……崩,太子诵代立,是为成王。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诸侯畔周,公乃摄行政当国。……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长,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

上引杨树达《师跋》一文,以周公摄政事证共伯和摄王位事,亦可互相发明。由此可见,在西周的历史上,先后有过两次由大臣摄王政之事,虽然各自的原因不尽相同,但摄政的性质则没有两样。

今文《尚书》有二十篇题为《周书》。这二十篇《周书》,又有十一篇是周初的文诰,有八篇分别由周公旦和召公奭所发,确凿无疑。另三篇《康诰》、《酒诰》、《梓材》尚有争议[19]。不过,《史记》〈卫康叔世家〉明曰:「周公旦以成王命兴师伐殷,杀武庚禄父、管叔,放蔡叔,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为卫君,居河、淇间,故商墟。周公旦惧康叔齿少,乃申告康叔曰:『必求殷之贤人君子长者,问其先殷所以兴,所以亡,而务爱民。』告以纣所以亡者以淫于酒,酒之失,妇人是用,故纣之乱自此始。为《梓材》,示君子可法则。故谓之《康诰》、《酒诰》、《梓材》以命之。」又《史记》〈管蔡世家〉云:「武王已克殷纣,平天下,封功臣昆弟。……康叔封、季载皆少,未得封。」由此看来,《康诰》、《酒诰》、《梓材》三篇诰文亦为周公「摄行政当国」时的文诰[20]

二十篇《周书》,其中十一篇是周初的文诰,而这些文诰又全是周公旦、召公奭「夹辅周室」时的作品。如果说这十一篇作品的流传与厉王失国之后,周公、召公二相行政没有丝毫的关系,恐怕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且周初的公牍文诰为数多少虽不可确知,但说百倍于十一之数,不是没有可能,何以独传摄政时期的文诰,难道不是事出有因的么?且不说周官世袭,厉王时代的召公、周公就是成王时代召公奭、周公旦的后裔[21]

这十一篇文诰中,颇可玩味的是《君奭》。《史记》〈燕召公世家〉云:「成王既幼,周公摄政,当国践祚,召公疑之,作《君奭》。」又《书序》亦云:「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悦,周公作《君奭》。」今观《君奭》其文,周公一呼三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奉劝召公与自己齐心合力共同辅佐国政,上效殷商盛时众贤辅国,下仿文、武之世大臣和衷共济,言辞恳切,情文并茂:

周公曰:君奭!弗吊天降丧于殷,殷既坠厥命,我有周既受。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若天棐忱,我亦不敢知曰其终出于不祥……

公曰:君奭!我闻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在武丁时,则有若甘盘。率惟兹有陈,保乂有殷。故殷礼陟配天,多历年所……

公曰: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劝宁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22]。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闳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颠,有若南宫括。……武王惟兹四人,尚迪有禄。后暨武王,诞将天威,咸刘厥敌。惟兹四人,昭武王惟冒,丕单称德。今在予小子旦,若游大川,予往,暨汝奭其济。小子同未在位。诞无我责收,罔勖不及……

公曰:呜呼!君其监于兹。我受命无疆,惟休,亦大惟艰。告君乃猷裕,我不以后人迷……

公曰:呜呼!告汝,朕允。保奭,其汝克敬,以予监于殷丧大否,肆念我天威。予不允,惟若兹诰?予惟曰:「襄我。」二人汝有合哉!言曰:「在时二人,天休兹至;惟时二人,弗戡。」

据《君奭》文本,可知史公及《书序》所言不差。大约当日召公奭对周公旦确乎有过误解,致有周公这篇推心置腹发自肺腑的谈话。但是西周末年的召公、周公之间的合作,或者摄位的共伯和与周、召二辅之间是否有过类似的不愉快,不得而知。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反文正读,以之为戒,亦未尝不可。况且摄政时期,大臣之间的猜疑误解总是难免的。如《尚书》中的《金縢》,所言即是周公被误解的历史教训。

《金縢》是《尚书》之中一篇奇特的文字。全文为叙事体,且事涉悠谬,显系后人据传闻衍绎成篇。文叙武王克商二年,有疾弗豫,周公乃祷告于上苍,请求身代武王。并将祷文收藏于「金縢之匮」,武王也因此第二天就痊愈了。武王死后,成王立,周公摄行政事,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于是「周公居东」。二年之后的秋天,突然「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与大夫尽弁以启金縢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王执书以泣」,说「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亲)迎」。走出郊外,天又刮起了反风,原来倒伏的禾苗又尽皆站立起来。故事未免荒诞,但周公勤劳王家而身被流言,又遭成王的误解,倒不是没有可能[23]。西周末年的摄政者,是否有过「被流言」之类的经历,不得而知。但《太平御览》卷879「咎征部」引《史记》曰:

共和十四年,大旱,火焚其屋。伯和篡位立,故有火旱。其年,周厉王奔彘而死,立宣王。

清人朱佑曾《古本竹书纪年存真》及近人王国维《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均辑有本条。然查《史记》则无此记载。王氏云「当出《纪年》」,大抵不差。今本《竹书纪年》亦有类似说法:

二十六年,大旱,王陟于彘。周定公、召穆公立太子靖为王。共伯和归其国,遂大雨。

传梁代沈约之注云:

大旱既久,庐舍俱焚,会汾王崩,卜于太阳,兆曰厉王为祟,周公、召公乃立太子靖,共和遂归国。和有至德,尊之不喜,废之不怒,逍遥得意于共山之首[24]

此言上天示警,以敦促共伯归政,不宜久摄王位,其意在于维护王室的正统。与《金縢》相较,其事恰为相反。不过,我疑心《金縢》一文很可能就是这时衍绎成篇的,意在为共伯和或周、召二相摄行天子事作辩护。而据《鲁连子》及《吕氏春秋》〈开春论〉「共伯和好行仁义,诸侯贤之」,「共伯和修其行,好贤仁,而海内皆以来稽矣」等说法来看,当时共伯和的口碑实在是不错的。大约当时有人认为以共伯塞天之愆是有些冤枉的罢?书阙有间,不敢妄加揣测。


[13]徐文靖《竹书纪年统笺》卷9,见《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页1082。

[14]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页56。

[15]参见泷川资言、水泽利忠《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4)页88—89。

[16]范文澜《中国通史〈第一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6),页95。

[17]参见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12),页119--120。

文章引用自:

[18]黄汝诚《日知录集释》(长沙:岳麓书社,1994,5),页879—880。按原书标点作「按此则天下朝乎共伯,非。共伯至周,而摄行天子事也」,大失原旨,径改。

[19]关于《康诰》、《酒诰》及《梓材》的作者(严格地说应为「诰者」)问题,历来学者有三种意见:一说是成王封康叔所作;一说是周公称成王命或周公称王封康叔所作;又一说是周武王封康叔所作。参见蒋善国《尚书综述》,页237—247。

[20]刘起釪先生认为,《尚书》中周初几篇诰辞,除《召诰》是召公奭所诰之外,其余皆为周公旦摄政称王时的文诰。参见《古史续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8),页342—357。

[21]关于周公摄政之事,今人彭裕商先生有不同看法。彭先生认为,周公摄政的说法,与周初的史实不符,是战国晚期对周公事迹层层加码的结果。见氏著〈周公摄政考〉,《文史》第45辑(北京:中华书局,1998,9),页37—48。但彭先生的论证,并未说明《君奭篇》「小子同未在位」应作何解。按清人皮锡瑞曰:「『小子』当是周公自称。〈曲礼〉云:『天子未除丧曰予小子』,周公摄天子位在武王新丧时,故得自称曰『予小子』。召公疑周公摄王位恐有兄终弟及之事,故公言己摄非正,在位亦与未在位同,所以释召公之疑也。」见皮氏《今文尚书考证》,卷21(北京:中华书局,1989,12),页390。又前引杨树达《师跋》亦谓「古天子有自称『小子』之事」,「周公摄政,故自称『予小子』」。而据拙文所论,则周公有摄政之事,尤未可轻议也。否则,今文《尚书》之周初文献,独多传周公旦摄政称王时的文书,乃不可解;而我们也没有证据说,这些文诰全是西周末年伪造的。

[22]1993年出土于湖北省荆门郭店一号楚墓的竹简《缁衣篇》引此句作「昔才(在)上帝,(割)绅观文王惪(德),其集大命于(厥)身」。见《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5),页130。

[23]刘起釪先生认为《金縢》的故事完全符合当时的历史实际。见《古史续辨》〈《金縢》故事的真实性〉一文。刘先生强调的是故事本身的真实性,而我们认为,故事的真实性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产生这一荒诞故事的真实背景。

[24]见徐文靖《竹书纪年统笺》卷9,《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页1082。又徐氏笺曰:「厉王居彘,彘有汾水,故亦称汾王。」

其三,《国语》及《史记》都载有周宣王「不籍千亩」之事。《史记》〈周本纪〉云:

宣王不修籍千亩。

《史记正义》曰:「宣王不修亲耕之礼。」而《国语》更载有虢文公的谏辞:「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给于是乎在,和协缉睦于是乎兴,财用蕃殖于是乎始,敦庬纯固于是乎成,是故稷为大官。……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绪而弃其大功,匮神乏祀而困民之财,将何以求福用民?」由此可见,「不籍千亩」就是不关心农事;不关心农事,也就是「不知稼穑之艰难」。「不知稼穑之艰难」,则安于逸乐,坐享宝贵,此乃为王者之大忌。而这正是《无逸》全篇主旨。其文曰:

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

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

呜呼!厥亦惟我周,大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

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遊、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无皇曰:「今日耽乐。」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

虢文公的谏辞,就农事与求福用民的关系立论;周公旦的训诰则就知稼穑之艰难与培养王者之德性着眼。其实,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最终目的是要长治久安,享国之日永。因此,由宣王的「不籍千亩」联想到当年周公的这番告诫,也是相当自然的事。

其四,周平王东迁洛邑,亦是西周末年的重大政治事件。《史记》〈周本纪〉载此事甚为简略:

平王立,东迁于洛邑,辟戎寇。

《竹书纪年》「自东迁之后始记晋事,王即位皆不书」,亦仅云:「东徙洛邑」[25]。因此,我们无由得知当时「徙洛」的详细情形,是仅王室朝堂宗庙之迁移,还是连带旧时镐京的国人子民同徙,当时的王公大臣对于东迁洛邑的意见是否一致,倘意见不一,都有些什么看法或争议,皆一概不可考。但是,《盘庚》一书独从殷人的「典册」之中翻检出来,恐怕是与平王的举朝东徙大有关系的。虽然,殷人的迁都,与周平王的东徙洛邑,其性质与原因各不相同;但是殷人顶着「民不适有居」的重大压力迁都,未始不能给予周平王及其「卿事御事」们某种历史的启示和经验的支持。而且,「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绍复先王之大业,底绥四方」,也不能说不是平王东迁时的心态。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周人的祖先也有过由邰之邠,又由邠逾梁而之岐等辗转迁移的故事[26]。但那时,周人还处在半游牧状态的原始部落时期,没有因袭的文化负担;也因而不足为训(即如后世出身微贱的帝王,不愿提起「龙兴」之前的旧事)。只有盘庚的迁殷,才可配作周人援引的成例。

除了《商书》中的《盘庚》之外,《周书》中的《召诰》与《洛诰》,似乎亦有为平王东迁洛邑作历史论证的意味。所不同者,《盘庚》三篇,是迁都行为的经验支持,而《召诰》与《洛诰》则是为所迁之地的「合理性」寻找历史根据。《召诰》云:

惟二月既望,越六月乙未,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来三月,惟丙午朏,越三日戊申,太保朝至于洛,卜宅。厥既得卜,则经营。越三日庚戌,太保乃以庶殷攻位于洛汭。越五日甲寅,位成。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则达观于新邑营。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越翼日戊午,乃社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

《洛诰》亦云:

周公拜手稽首曰:朕复子明辟,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予乃胤保大相东土。其基作民明辟。予惟乙卯,朝至于洛师。我卜河朔黎水,我乃卜涧水东、瀍水西,惟洛食。我又卜瀍水东,亦惟洛食。伻来以图,及献卜。王拜手稽首曰:公不敢不敬天之休,来相宅,其周匹休。公既定宅,伻来来,视予卜休,恒吉。我二人共贞。公其以予万亿年,敬天之休。

这无非是说,当年周公经营洛邑,是经过成王、周公、召公三人根据「天意」,作过慎重抉择的。而且,东迁洛邑,不仅是「敬天之休」;且亦是「自服于土中」。《召诰》又曰:

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旦曰:「其作大邑,其自时配皇天,毖祀于上下,其自时中乂,王厥有成命治民,今休。」

《史记》〈周本纪〉亦曰:

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理均。」作《召诰》、《洛诰》。

此不仅言《召诰》与《洛诰》的成文背景与营洛邑有关,更言营洛邑乃是根据武王当年的遗愿,并训解《召诰》经文「自服于土中」、「其自时中乂」之意为「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理均」。史公之言,亦可与《论衡》及《孝经援神契》之说互证。《论衡》〈难岁篇〉云:「周公卜宅,经曰:『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雒则土之中也。」《水经注》卷15〈洛水注〉引《孝经援神契》亦曰:「八方之广,周洛为中,谓之洛邑。」此皆可证《召诰》洛邑为「土中」之义。可见《召诰》与《洛诰》的流传,其真实的用意,乃在于从历史与地理两个方面论证东迁的合理性。因此,我们说,《尚书》中的《盘庚》、《召诰》及《洛诰》与西周末年东迁的史实有很大关系,应该是确信无疑的。

综观上述四个方面的材料,《尚书》中的许多篇目,尤其是《周书》部分,与西周末年厉、宣、幽、平之世的史实有着十分明显的对应关系。这是因为西周末年的鉴古思潮,促进了历史文献的整理与传播。今传《尚书》的大部分篇章,就是在这个时期逐步从尘封的王室档案中选择加工整理出来的。当然,这种加工整理,也并不排除根据传闻而编写的可能性。这种整理与加工,据传闻而编写,也就是「以今逆古」的过程。

三,《尚书》的思想意蕴

既然寻觅古鉴包涵着「以今逆古」与「以古鉴今」两个相关互动的过程,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那么,在西周末年的这场鉴古思潮中,人们从过去的经验中究竟获得了什么教益和启示,这不仅是这场鉴古思潮的目的所在,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今文《尚书》的基本思想倾向。

当然,《尚书》各篇所表现的思想倾向是十分复杂的。由于各篇的时代不同[27],所反映的思想也自不相同,这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但就其主体而言,基本的思想倾向还是十分明显的。

第一,人唯求旧的稽古意识。

寻觅古鉴的本身,就意味着对人类既往经验的重视,从古人的成功与失败之中,可以获得某种启示和教益。可以看出,夏、殷丧命,文、武兴邦,是《尚书》中反复提及的历史事实,而「不可不鉴于有夏,亦不可不鉴于有殷」,亦是《尚书》中不断再现的主题。在这种参稽往古的思想支配下,人们似乎意识到「古训是式」、「人唯求旧」,是现实成功的基本保证。如《洪范》记周武王克殷之后,造访殷商旧臣箕子曰:「我不知彝伦攸叙」,于是箕子为陈「洪范九畴」,并告诫武王曰:

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洪范九畴,彝伦攸叙。

箕子以先朝遗老的身份,讲述了鲧之所以失败(「彝伦攸斁」)和禹之所以成功(「彝伦攸叙」)的历史,并告诫武王要以上帝赐予的「洪范九畴」作为治理国家的洪纲大法[28]。又如《康诰》中周公旦告诫康叔封亦云:

呜呼!封,女念哉!今民将在祗遹乃文考,绍闻,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王,用保乂民。汝丕远,惟商耉成人,宅心知训。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

据《史记》〈卫康叔世家〉云,周公惧康叔齿少,乃申告康叔曰:「必求殷之贤人君子长者,问其先殷所以兴,所以亡,而务爱民。」史公所引正是《康诰》这段文字的训释与改写。这里,周公告诫康叔,不仅要「敷求于殷先哲王」,还要「别求闻由古先哲王」,且必须常常念及商代老成君子,把他们的话时刻铭记在心。而且周公还说,他自己也常常思想殷代先哲明王的德行,用以治理民众:

我时其惟殷先哲王德,用康乂民。

《盘庚》中,这种人唯求旧,依赖老成君子共政治国的思想,表达得更加明确:

古我先王[29],亦惟图任旧人共政。

更引迟任之言曰:

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

马融曰:「迟任,古老成人。」[30]其说较长,故《盘庚》下文又云:

汝无侮老成人。

《大诰》云:

尔惟旧人,尔丕克远省,尔知宁王若勤哉。

《召诰》亦云:

今冲子嗣,则无遗寿耉,曰其稽我古人之德。

「图任旧人」、「人惟求旧」、「无侮老成人」、「无遗寿耉」,正是稽古守成,因循援例,重视既往经验的具体作法。而援引古人之言以为思想法则、行动指南者,《尚书》中亦不乏其例:

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牧誓》)

古人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动用非罚?(《盘庚》)

也有用下列语词提示,然后援引历史成例者。如:

曰若稽古,……(《尧典》、《皐陶谟》)

古我先王,……(《盘庚》)

我闻惟曰在昔……(《酒诰》)

我闻在昔……(《洪范》、《君奭》)

若古有训……(《吕刑》)

我闻曰,昔在……(《无逸》)

至于直接叙述历史事实以为鉴戒者,就更是不胜枚举,因而也就无须再行罗列了。总之「人惟求旧」、「古训是式」似乎成为一种普遍的思想原则。

第二,天命靡常的忧患意识。

《尚书》中,对于天命的看法,显然是矛盾的,或者可以说是依违于两可之间。一方面是笃信「天命」:

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五至以谷俱来。武王喜,诸大夫皆喜。周公曰:「茂哉茂哉!天之见此以劝之也,恐恃之。」(《泰誓》)

天将有立父母,民之有政有居。(《泰誓》)

于天降威用,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即命。(《大诰》)

天降威,知我国有疵,民不康。(《大诰》)

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宁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大诰》)

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31],越厥邦厥民,惟时叙。(《康诰》)

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酒诰》)

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梓材》)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召诰》)

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兹服厥命。(《召诰》)

弗吊旻天,大降丧于殷。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致王罚,敕殷命终于帝。(《多士》)

弗吊天降丧于殷,殷既坠厥命,我有周既受。(《君奭》)

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刑殄有夏。(《多方》)

如此之例,还可列出很多。可见,其于「天命」的笃信。但是另一方面,《尚书》中又有「天命不于常」的说法:

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厥邑,于今五邦。(《盘庚》)

越天棐忱,尔时罔敢易法,矧今天降戾于周邦。(《大诰》)

肆汝小子封,惟命不于常,汝念哉!(《康诰》)

弗吊天降丧于殷,殷既坠厥命,我有周既受。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若天棐忱,我亦不敢知曰,其终出于不祥。(《君奭》)

在家不知天命不易,天难谌,乃其坠命。(《君奭》)

天不可信。(《君奭》)

所有这些说话,均是指天命难知,天命不可信赖,天命没有定准。这是因为:「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夏朝的君主,也曾是受命于天的,也曾得到过上天的福佑,但是现在,他们的天命却是早已失落了。「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商代也是受命于天的王朝,也曾得到过上天的庇护,可是现在,商朝也相继灭亡了。因此,「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我们确实不能知道,我们周人的基业是否永远合于天的意旨。「若天棐忱,我亦不敢知曰,其终出于不祥」。天如此这般地反复无常,我不知道,终究有哪一天会出现乱子。可见天命实在难以把握,这是从王朝更迭的历史往事中所得的启示,也是笃信天命产生的忧患意识。

近人郭沫若认为,周人言「惟命不于常」是「对于天取着怀疑的态度」。他说:「周人一面在怀疑天,一面又在仿效着殷人极端地尊崇天」,「极端尊崇天的说话是对待着殷人或殷的旧时的属国说的,而怀疑天的说话是周人对着自己说的」。「这就表明着周人之继承殷人的天的思想只是政策上的继承,他们是把宗教思想视为了愚民政策。自己尽管知道那是不可信的东西,但拿来统治素来信仰它的民族,却是很大的一个方便」[32]。郭氏这一说法,虽然有一定道理,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从我们上引两个方面的材料来看,周人并非否认天命的存在而是笃信天命的。周人自认为,他们是受命于天的,「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惟予小子,不敢替上帝命」。显然,这是确信天命的存在。而且,天既可以「休于宁王」,另一方面亦能「降戾于周邦」。这与其说是周人「对于天取着怀疑的态度」,勿宁说是周人笃信天命基础上的忧患意识。我以为,「忧患意识」比「怀疑态度」更符合周人彼时的心态[33]。正是有了这种忧患意识,周人才更加注意人事的努力。《礼记》〈表记〉云:「周人事鬼敬神而远之。」如果周人对天与上帝真持怀疑态度,恐怕也就用不着去「事鬼敬神」了。因为周人的事鬼敬神也并不一定都是作给别人看的。

第三,以德配天的自律意识。

周人在反观历史的时候,发现天命是不常处的,天可「大降显休命」,亦可「改厥元子」;这是因为「皇天无亲,惟德是辅」[34]。而《皐陶谟》所云「天命有德,五服五章」,亦是其意。于是,在「天命靡常」的忧患背后,自然便会产生「以德配天」的思想。因此,《高宗肜日》云:

惟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绝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

「天监下民」,「民有不若德」,也就自然「降年」「有不永」了。《召诰》亦云:

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

至于「德」的内涵,则是很宽泛的。《尧典》所谓「直而温,宽而栗」云云,固然是后起之义,但就比较可靠的周初文诰来看,「德」的内容至少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无逸。所谓无逸,就是勤政。「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遊、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无皇曰今日耽乐。」「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无逸》)

二是恤祀。所谓恤祀,就是敬天。「自成汤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泽。」(《多士》)

三是保民。「王启监,厥乱为民。曰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先王既勤用明德,怀为夹,庶邦享作,兄弟方来,亦既用明德」;「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肆王惟德用和怿先后迷民,用怿先王受命」;「惟曰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梓材》)

四是慎罚。当然,所谓慎罚,也是与「保赤子」连在一起的。不过,「保民」是目的,而「慎罚」则是手段之一。「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惟民其毕弃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非汝封刑人杀人,无或刑人杀人。非汝封,又曰劓刵人,无或劓刵人」;「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时,丕蔽要囚」;「用其义刑义杀」。(《康诰》)

由此可见,「德」的内涵既包括「嗣王」的个人品性,也包含着政治与法制的内容,也有宗教方面的意义。总之,「德」是无所不包的。

结 论

综上所述,西周末年的厉、宣、幽、平之世,产生过一股浓厚的鉴古思潮。在这股鉴古思潮的影响下,人们曾经有意识地选择整理了一批历史档案,这批有意识地选择整理的历史档案,所涉及的大部分历史事实都与西周末年到东周初的史实有着明显的对应关系。这批历史档案,在思想主题上,不仅反映出「人惟求旧」的稽古意识,也流露出「天命靡常」的深沉忧患,同时在忧患之中又表现出「以德配天」的自律意识。这便是今文《尚书》的流传背景及其经过整理与加工之后所形成的文化意义。


[25]徐文靖《竹书纪年统笺》卷10,《二十二子》,页1086。

[26]见《史记》〈周本纪〉、《诗经》〈大雅·公刘〉、《孟子》〈梁惠王下〉等。

[27]通常所谓「《尚书》的时代」,至少有四个方面的内涵。(一)史实时代;(二)著作时代;(三)流传时代;(四)整编时代。关于今文《尚书》的最后整编,今人蒋善国认为是在秦末,蒋氏曰:「秦统一天下,不但烧诸侯史记,并焚《诗》、《书》百家语」,「当时博士所掌的《尚书》,当然每篇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查,彻底的整理,凡关于诸侯的文献,尽行烧毁,只存朝廷文献。故汉代伏生所传二十九篇,除王室文献外,只有《费誓》和《秦誓》两篇。《费誓》是鲁国文献,鲁国是周朝开国时所封第一国家,因为周公是周朝开国元勋。收入《秦誓》,列于廿九篇之末,是表示秦继周统。这不但是以秦继周的表现,并且是《尚书》在秦末编定的铁案」(《尚书综述》,页5—6)。蒋先生的说法是颇有道理的,《尚书》的最后整编,在秦末无疑。《尚书》的史实时代,是没有争议的,大抵每篇文章所涉及的内容本身,就指示着它的史实时代。至于著作时代和流传时代就非常模糊了。有些篇章的著作时代,可能就是史实时代。有些篇章的著作时代则可能是流传时代,也可能是整编时代。而《尚书》的流传时代则是更为复杂的问题,我们认为,今文《尚书》各篇的流传时代是不一定同时的,而最早的上限可能是西周末年的厉王时代。也就是说,自周厉王时起,《尚书》才开始有部分篇目从王室档案库里流传出来。此后逐步流传,同时亦逐步编写,也就逐步增多。至于这些《尚书》是否有一全本的书,却是然疑之间。近人钱玄同就曾说过,「《书》似乎是三代时候的『文件类编』或『档案汇存』……但我疑心它并没有成书,凡春秋或战国时人所引《夏志》、《周书》等等,和现在所谓《逸周书》者,都是这一类的东西。所以无论是今文家说二十八篇,古文家说是一百篇,都不足信;既无成书,便无所谓完全或残缺」(〈答顾颉刚先生书〉,载《古史辨》第1册,页76)。钱氏的「疑心」,并非完全无理。

[28]刘起釪先生论《洪范》的成书过程说,《洪范》的思想材料源于商代,但《洪范》的流传是从西周末东周初开始的。刘先生这一说法,对于我们论证西周末年的鉴古思潮不啻为强有力的支持。刘说见《古史续辨》〈《洪范》这篇统治大法的形成过程〉。

[29]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作「古我先后」,此依《尚书正义》卷9《盘庚》经文改。

[30]马说见陆德明《经典释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9),页43。

[31]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作「诞受天命」,原书失校,此依《尚书正义》卷14《康诰》经文改。

[32]参见《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卷,〈青铜时代·先秦天道观的进展〉(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9),页334—335。

[33]今人杨宽亦不同意郭沫若这一说法。他说:「《诗》、《书》中关于「天」、「帝」之语,不外敬畏称颂与呼号怨愤,如《诗》〈大雅·板篇〉亦云:『上帝板板,下民卒瘅』,盖于怨恨愤激之时,不免作怨天疑天之辞,非于天道观念有突变也。亦犹今日民间颇不乏怨天恨命之言,而其尊天尚命之观念实未尝稍变。盖以天帝有意想人格,故怨之。怨之尊之,言行虽相反,而其天道观初无不同也。」见《古史辨》,第7册上编〈中国上古史导论〉(上海:开明书店,1941,6),页122—123。

[34]《左传》僖公5年记宫之奇语引《周书》。伪古文《尚书》采入《蔡仲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