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引自《荀子·正名》,说的是君子应具备的言德、听德和辩德。下文是:“不动乎众人之非誉,不治(饰)观者之耳目,不赂贵者之权势,不利传(便)辟者之辞;故能处道而不贰,吐(咄)而不夺,利而不流,贵公正而贱鄙争,是士君子之辨说也。”同书《不苟》篇亦强调“君子能则宽容易直以开导人”。所谓“君子”,大体上应有这样的风度:“宽而不慢,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直(寡)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夫是之谓至文。”此处的“容”字,梁启雄以为是“裕”字,即优裕之意。辩说时难免激动,但要力求从容,如马一浮诗“至静在平气,至神唯顺心”,至静至神做不到,平气总是该做到的,否则于身体不利。《荀子·修身》篇亦指出:“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故君子隆师而亲友以致恶其贼。好善无厌,受谏而能诫,虽欲无进,得乎哉!”这些原则,我想对我们今天的学术批评,乃至做人,仍然是有价值的。当然,荀子学派的学术批评是否做到了这些,例如《非十二子》、《解蔽》等篇对先秦诸子百家,对儒家思孟游夏诸派的评价是否公允,那是学术史上的公案,则另当别论。
长江读书奖之公案,敝人本不敢置一辞。倒不是怕得罪人,做个乡愿,实在是没有多少发言权。经友人推荐,从网上读到一些介绍此次评奖之来龙去脉的文章、批评与反批评的文章,既受到启发,又有些忧虑。敝人希望学术界的朋友们多一些仁厚宽容之心,在批评与反批评中多一些理解与沟通,多一些涵养和雅量,真正做到“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有的先生尚且没有把基本事实弄清楚,或没有把别人的话听完,或者连对方的作者都来不及确认,听到风就是雨,暴跳如雷,大打出手,未免太失风度。有的文章尖酸刻薄,极尽挖苦讽剌之能事;有的文章上纲上线,或者摆出绝对真理、无庸置疑的态度,或者划派站队,或者清算旧帐;有的反批评的文章亦报以牙眼。总之,颇有点文革遗风,让人觉得是在看大字报;或者至少是感到有的文章的作者多少有点意气用事。胸中有不平之气,遣于笔端或键盘,亦是一种消气的方法,可以理解。
孔夫子的恕道其实是很重要的精神资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实在是黄金律!当然,今天的论者是不屑于孔子的,经常拿孔子开涮,那么晚年胡适的话-----“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总该听听吧!我想我们要调整、提升、培育我们的批评与反批评的风格,使我们的学术批评更有理性,更有深度,设身处地,推己及人。
我对长江读书奖的批评与评论这件事本身给予很高的评价,虽然如前所说,有的批评有些缺失,但批评与评论本身是极有意义的,至若提高批评的水平,用一句套话,那是前进中的问题。批评不仅仅涉及到程序公正的问题,也不仅仅针对着今天的官私评奖或评这评那。它反映了民间舆论对社会净化的参与之重要。我们当下的社会,吏治不清,官商学纠缠在一起,时有贪腐之事发生,而很少能得到及时的批评。社会的言论空间不够,而且动辄就有人在你头上鸣鞭。在这种情形下,长江读书奖引起关注,实在是理之固然,势所必至。换句话说,人们当然想批评大大小小的成克杰等贪官,但在他们被官府抛出之前,批评是不可能的,既被抛出,评论也是受约束的。例如我看了报上公布的成的材料,我就十分惊异,党的官儿怎么有这么大的权!他要什么就有什么,要给谁就给谁,要贷多少款就有多少款,比自己开银行还方便。是谁给他这么大的权!为什么不可能在制度上制约这些大大小小的一二把手或这班子、那班子。民间读书人既不可能批评他们,也对官方评奖无可奈何,而长江读书奖恰恰为我们提供了批评的靶子与机会!“怎么文人也这样!”如是在尚未弄清事实之时便引起了轰动!我同意这种说法:批评长江读书奖可以成为一种示范,它告诉人们,做任何事,只要是带有社会性、公众性的,你就得力求公平、公正、公开,就得准备接受公众的批评与监督。不仅要有程序民主,而且要防止有人借口所谓程序公正,动辄以投票(更多的是没有合法性的投票),来掩蔽实质公正!公民、知识分子要批评当下,要纯洁世道人心,当然要从自身做起。
《读书》的评奖本身,仍然是有规矩的,虽然经验不足,但不能夸张为学术腐败,甚至夸张为创学术腐败之新高。平心而论,评出的那几种论著,还是很不错的。与官方组织的评奖结果当然有所不同,没有那些应景的、非学术的。就此而论,似不能把这次评奖说得那样不堪。但主编、评委获奖,至少说明未实行回避制,与自己定下的游戏规则有悖,不能不说是一大瑕疵。
批评者当然是有“前见”“前理解”的,即不可能不涉及到汪晖主政后,《读书》杂志的办刊方针与方式。有一些批评是值得《读书》编辑部反省的。如说《读书》越来越没有什么读头,作者的圈子越来越小,敝人亦有同感。鉴于《读书》的历史贡献和该刊对吾辈的养育,我们对这一杂志总是怀着深深的眷念之情。但一定要说近几年《读书》的立场是所谓“新左派”,我看也未必。
其实,中西之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都是难分难解的,有的人甚至一身而二任(如海耶克、徐复观),因此我们大可不必营垒分明、两军对战、唯我独革、恶言相向。按今年故世的哈佛名教授史华慈先生的说法,尤其是中国近世以降的自由主义、激进主义、保守主义,其实是在同一思想架构中运行的、互补互动的三大思潮。或者可以说,今天我国倾向于政治自由主义、文化守成主义的人们,可能有共同的文化背景、共同的思想预设,甚至共同的情结与行为方式。前不久,我请胡佛研究所的墨子刻教授来敝校讲学,他讲到这个问题。他说,中国的自由主义者容易把西方的自由主义看得很神圣,其实是理想化了的自由主义。据他研究,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冯契、文化保守主义者徐复观、自由主义者殷海光,他们的思想底层都是共同的,都有乌托邦主义的情意结。他的意思是,我国知识分子缺乏具体分析的精神,习惯于笼统地追求真善美的统一,爱提一些大而无当的“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乃至于把任何具体的问题都与“中国向何处去”联系起来,对任何人或事的要求都是真善美统一的境界,如果达不到这一境界,就要穷追猛打、挖祖坟。这样的对人对事的高标准、严要求,势必缺乏健康的心态和批评的风度。因为这往往会产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心态,如要主张一个什么东西,就把它绝对理想化,如要反对一个什么东西,也就把它极端丑化。墨子刻说,当年在台湾,他与徐复观、殷海光相过从,深深感到二氏所代表的知识分子对老蒋政府的批评的风格有问题。当然,老墨是一个自由的保守主义者,他在饭桌上常常抓住席间闲聊时我们对贪污腐败的抨击,亦认为我们夸大其辞,批评的风格有问题。意思是说,你只能依据确凿的材料具体地说某人贪污了多少,不能笼统地说洪桐县里无好人。我们戏称他是“帮闲”。
在此次论战中,批评的一方与组织评奖的一方(后者亦是反批评的一方),一个共同的预设或情意结,是悬置了一个太高太完美的理想。双方的期望值都很高,都把这次评奖看得太神圣。其实,正如一些论者所说,它不过是一个刊物拉来一笔赞助,奖励几种论著而已。
学术腐败的根本问题仍然是体制问题。高等学府、科研机构不是由教授、研究员说了算,而是由管理教授、研究员的人说了算,评价标准由他们定,评价机制在他们的掌上。当然他们现在也都有了高级职称或学位,俨然成了内行,但大家心里都有数,他们是管理教授的教授,没有上过一堂课的教授。此外,党政机关还有大量的不教书的教授、不做科研的研究员。为了创收,高校、科研机构,尤其是各级党校,已经且正在批量生产不需经过入学考试的伪劣博硕士研究生。为了各单位的排座次或所谓评价体系、指标体系,各高校、科研机构出台了一系列的奖励政策,凭发表文章的所谓权威、核心报刊的级别(什么都有级别,敝校现在是所谓副部级,据说这不是学校级别,而是指的党政一把手享受的待遇,不过这太使人容易联想到所谓处级和尚云云,一笑),发表论著的数量,获得不同等级的奖励,并与评聘职称职务、工资、补贴、分房等挂钩。这正是学术腐败的土壤。所有这些,不可能不刺激出、催生出大量的泡沫。完全不讲学术规范的所谓论著批量出笼。这种导向,不顾学术自身的发展规律和国家、民族、科研机构的整体发展和长远的利益,不顾学者个人的积累和长期发展,一切打短、平、快,急功近利,杀鸡取卵,以期兑现。现在是一个功利的时代,泡沫的时代,而一切学术,特别是人文学,恰恰需要积累。社会科学,尤其是人文学,是不能按自然科学,理科或工科的标准加以衡量的,而现在的头们都是工科出身,他们擅长于整齐划一的标准(在他们心目中,文科箅老几,又不能来钱)。陈寅恪、梁启超、熊十力、梁漱溟,哪里上过什么权威、核心期刊或SSCI?他们有什么学位?他们有的恰恰是创造性!
今年我有幸获得安徽《学术界》的赐赠,陆续拜读了最近的四期,感慨良多!这家刊物办得很好,尤其是学术批评开展得好,据实细腻地披露了一批学术上的假冒伪劣产品!附带说一下,我最近在书肆上看到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当代中国哲学思想史》,其中有关熊十力的部分全部是抄的拙作,可以说没有本书“作者”的一句话,只是把我的东西移花接木、东拼西凑而已,“作者”根本就没有看熊之原著。本书有关其他思想家的述评,我未及细看,估计好不到哪里去。又,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文化学引论》,从架构到材料,不过是拙作《文化学概论》(湖北人民出版社,1990)的重复并扩充而已。以上“作者”以为在参考书目上列了某书,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大宰大割了。这可能主要是不懂学术规范所致。
孔子说:“行己有耻”(《论语·子路》)、“知耻近乎勇”(《礼记·中庸》);孟子说:“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孟子·尽心上》)羞耻对于人关系重大。以机谋巧诈骗人的人,是不知羞耻的。君不见,有那么一些人靠抄袭、拼凑过日子,俨然大家、新秀,频频亮相于媒体,是不知耻也!在今天浮躁的世风面前,公开披露这些人,开展学术打假,整饬学术纪律,重建学术规范和谨严学风,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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