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本书乃国学大师钱宾四先生的随笔集。1948年,作者回到家乡太湖之滨,静观时变,日与闲云野鸥、风帆浪涛作伴,在湖山胜景中闲思遐想,以四个月时间,将平素心得凝结成此三十篇文字,集为一卷。作者有深厚的学养,偶得忙里偷闲的机缘,遂应哲学家谢幼伟先生之约,旷观中西,纵论古今,以平实的语言和畅达的笔触,表达丰富的哲思与深邃的睿智。本书每篇文章不过两三千言,娓娓道来,却字字珠玑。每篇文章看似互不连贯,却浑成一体,自有内在的理路和一以贯之之道。
请不要小看这薄薄的九万字的小册子。倘若我们要有所得,则请“把自己的心情放闲些”,从容不迫,一天读一、二篇或二、三篇,慢慢咀嚼,细细品味,个中三味,庶几能体会一二。现代人太忙碌了,仓卒匆忙于商场官场,或课堂工地上,或文山会海间,或奔竞,或计算,或斗法,或酬酢,各种俗务琐事占满了我们的时间,各种信息知识塞死了我们的头脑。
宋儒程颢有诗云:“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今人已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我们的身体累了,需要放松,心情累了,也需要放松。中国儒释道三教都讲“虚静”“无为”“空灵”,其实不是叫你不干事,不是叫你不想问题,恰恰是让你在繁忙之中稍事休息,暂时地“空”掉对外在事物的执着与攀援,调整心态,给予“思想”以时间与空间。现代社会犹如飞速运转的大机器,我们都被绑在上面,没有了自性,也没有了闲暇,尤其是思想的闲暇。所谓“静观”“空”“无”之类,是让我们从忙碌的事务中超拔出来,沉潜安静地想一想问题,以超然的心态,退而省思,摆脱利禄计较和俗世牵累,松驰身心,净化灵魂,陶养性情。
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又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庄子说:“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本书作者发挥道:“古代人似乎还了解空屋的用处,他们老不喜欢让外面东西随便塞进去。他常要打叠得屋宇清洁,好自由起坐。他常要使自己心上空荡荡不放一物,至少像你有时的一个礼拜六的下午一般。憧憬太古,回向自然,这是人类初脱草昧,文化曙光初启时,在他们心灵深处最易发出的一段光辉。”(P20)又说:“物质的人生,职业的人生,是各别的。一面把相互间的人生关系拉紧,一面又把相互间的人生关系隔绝。若使你能把千斤担子一齐放下,把心头一切剌激积累,打扫得一干二净,骤然间感到空荡荡的,那时你的心开始从外面解放了,但同时也开始和外面融洽了。内外彼此凝成一片,更没有分别了。你那时的心境,虽是最刹那的,但又是最永恒的。”(P21)在佛教看来,刹那即是永恒。
科学技术发展了,世界的网线拉紧了,物质生活、职业生活愈趋分化,社会愈复杂,个人生活愈多受外面的剌激和捆缚,人与人、心与心之间愈显隔漠,层层心防,身心交瘁。权力、金钱、财货、美色,一旦某人陷溺于彼,功利心太急迫,注意力太集中,情绪太紧张,表现欲太旺,排它性太强,必然窒塞、遮蔽了知慧天机,无论多聪明的人,都会变成低智熵的愚笨者。作者告诉我们,解脱的路径和不二法门是:不妨去读几篇《庄子》,或禅宗公案,或宋明理学家的语录,放松些,散淡些,把心灵的窗户敞开,通风透气,使心态安和,精神平静,一切放下,学会悠闲、恬淡与宁静,到达一种大自在的境界。
人生有种种的意义与价值,有种种的境界。作者把人生分别为物质的与精神的。在精神人生中,又分别为艺术的、科学的、文学的、宗教的与道德的。食色性也。物质生活,衣食住行,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即人之最基础的需要。但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他有超乎肉体之外的生活,有不同于禽兽的层层生命之境。“若使其人终身囿于物质生活中,没有启示透发其爱美的求知的内心深处,一种无底止的向前追求,则实是人生一最大缺陷而无可补偿。人生只有在心灵中进展,绝不仅在物质上涂饰。”(P82)作者认为,艺术与科学是由人之爱美与求知的心灵所发掘所创造的。艺术的人生与艺术的境界,可以鼓舞你的精神,诱导你的心灵,提升你的审美,健全你的个性与人格。科学的人生,在真理探求的无穷的过程中达到忘我的境界。科学家有丰富的个性与人格,但科学家在真理发现上又要超越这些个性与人格。文学的人生,即透过欣赏作品直接领悟真切的情感的生命与生活。情与爱,苦与乐,生与死,悲欢离合,成功失败,作品直接呈露了也代作者与读者渲泄了某种生命感悟,而上乘的文学作品,则透显了作者的个性、人格、智慧、幽默、美感,寄寓了理想追求。故中国人总是崇拜陶潜与杜甫。在西方,宗教与科学貌异神近,科学追求与宗教信仰有不解之缘。宗教之境又是文学人生的升华。人也是宗教的动物,人的生活总需要某种信念、信仰的支撑,总有某种超乎于世俗关怀之上的终极关怀。作者指出:“性善论也只是一种宗教,也只是一种信仰。性善的进展,也还是其深无底。性善论到底仍还是天地间一篇大好文章,还是一首诗,极感动,极深刻,人生一切可歌可泣,悲欢离合,尽在性善一观念中消融平静。”(P84)
作者认为,人生总是文学的,也可是宗教的,但又该是道德的。“其实道德也依然是宗教的,文学的,而且也可说是一种极真挚的宗教,极浪漫的文学。道德人生,以及宗教人生,文学人生,在此真挚浪漫的感情喷薄外放处,同样如艺术人生、科学人生般,你将无往而不见其成功,无往而不得其欢乐。”(P85)人生的这几种境界和价值是相互穿透的,但在作者看来,道德的境界是最高的境界,道德的人格是最高的人格。孔子、释迦、耶稣,这些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格,无不继续复活、新生、扩大、发展。“一切宗教人格之扩大,莫非由其道德人格之扩大。中国人崇拜道德人格,尤胜于崇拜宗教人格。崇拜圣人,尤胜于崇拜教主,其理由即在此。”(P90)人文历史上的一切艺术、文学、宗教、道德之最高成就,都是一种内心自由的表现,是一种融通人我之情,然后向外伸展之无上自由。
作者指出:“东方人以道德人生为首座,而西方人则以宗教人生为首座。西方人的长处,在能忘却自我而投入外面的事象中,作一种纯客观的追求……中国人的主要精神,则在能亲切把捉自我,而即以自我直接与外界事物相融凝……若说中国人是超乎象外,得其环中,则西方人可说是超其环中,得乎象外了。西方人最高希望应说能活在上帝心中,而中国人可说是只望活在别人心中。”(P90)作者说这是中西人生论上一向内一向外的区别或偏倚。
我对作者关于“神”与“圣”的比较颇感兴趣。我认为,“神”与“圣”的旁落或消解,是当今人类文化面临的最大问题,此与生态环保、社群伦理、人心安顿不无关联。其救治之道,是要借助人类各文明、各宗教的精神资源,并予以重释重建。西方基督教肯定的是一元外在超越绝对的上帝,此不仅如作者所说,由创世说使尚神论者关注人类以外的世界与万物,逼出了自然科学的发展,也不仅如韦伯所说,由加尔文教徒非理性的求得救赎的心态,反逼出了理性化的资本主义精神,我认为更其值得珍视的,是这种外在超越与内在道德理性的关系。按康德的理解,人属于经验(感觉)的与超验(理智)的两个世界。当人的意欲摆脱经验的因果关系而接受超验的原因的影响时,他就从经验世界皈依了理智世界,他的道德情感感受到神圣的力量,上帝被想象为神圣规律的立法者。但康德反对消极地等待上帝的救赎与恩宠,在肯定神圣的宗教情感和信仰对道德实践的推动作用时,更加肯定人的道德努力。在康德的自由意志、绝对命令、道德设准等一系列解说中,仍然是道德理性第一,宗教信仰第二。
按钱穆的理解,中国人是“崇圣”的而不是“尚神”的。虽然中国思想中有一种“泛神论”,物物之中,木石瓦砾之中皆有神性,且中国民俗中确有不少民间信仰的不同的“神”,但与西方大传统的一元超绝至上神相比,中国大传统则是圣人崇拜。神国在天上,圣世在地下。神国在外,圣世在己。中国思想没有天国人间、经验超验的二分法。中国的儒释道三教皆认为人人都有成圣人,成真人,成至人,成佛陀的可能。圣世就在世间,就在现世。“东方的神秘主义特别在其观心法,使己心沉潜而直达于绝对之域,把小我的心象泯失去了,好让宇宙万有平等入己心中来。西方神秘主义则不同,他们要把全能无限的神作为对象,舍弃自己人格,而求神惠降临,摄己归神,进入于无限,此乃双方之不同。因此东方神秘主义不过扩大了一己的心灵,泯弃小我,而仍在此人世界之内。西方神秘主义则转入到整个世界以外之另一界。换言之,东方神秘主义乃是依于自力而完成其为一圣者,西方神秘主义,则是依于外力而获得了神性。”(P64)
本书中颇多二元对比的论说,有若干中西比较的方法与结论,在今天则需要修改了。但贯穿本书始终的精神,特别是对于人文学科与人文精神的提扬,对于中国典籍与思想的理解,则不仅没有过时,而且很有针对性。作者推崇古人的敏感,我很推崇作者的敏感,此即为嗜欲浅者的天机毕露。作者早在50年前就自觉地反思“现代性”的问题,自觉地讨论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和现代性的多维性问题,检讨“进步”“进化”的观念,今天读起来,仍觉得启发良多。
(钱穆著:《湖上闲思录》,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9月第1版;本文是作者应《中国图书商报》编辑的邀请,为钱著写的一篇书评,刊载于该报2001年1月11日第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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