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型世言》是“三言”、“二拍”之外又一部重要的拟话本集。本文试图通过对《型世言》中几个关键词的分析来透视明末社会的总体风尚。
关键字:明末 淫 贪 道德迷失 价值失衡
《型世言》全称《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是法国国家科研中心陈庆浩教授在搜集中国域外汉文小说资料时,于韩国汉城大学图书馆奎章阁发现的一部明代拟话本集或白话短篇小说集。全书共四十回,回演一故事,其编撰者为明末钱塘人陆人龙。每回回首有署名翠娱阁主人的叙或小引,回末有署名雨侯的评语,均为其兄陆云龙所作。国内长期流传的是吸收了其中部分内容和文字而刊刻的《三刻拍案惊奇》、《幻影》(此书实系《三刻拍案惊奇》之一种)以及别刻《二刻拍案惊奇》。
综观《型世言》四十回故事,其给予我们格外强烈的印象就是它那突出的劝诫意识与浓厚的道德说教。这也正是陆人龙编撰《型世言》的根本用意。“完天伦于委蛇,真可树型今世”(第三回回首翠娱阁主人小引);“铁氏二女之诗,见之传闻,固宜合纪之,以为世型也”(第一回回末雨侯总批);“得此可型贪夫之娱(误)人子弟,瞎汉之自误其子弟者。此型谓作愚蒙之教师也可”(第二十七回回首翠娱阁主人序)。[1]此外,从全书四十回的回目来看,“烈士”、“贞女”、“孝子”、“忠臣”、“烈妇”、“节妇”、“善士”等称呼比比皆是。作者站在“树型今世”的立场上,树立了一系列代表忠、贞、孝、义、悌等传统道德规范的典型。然而,作者主观创作的意图往往会与作品客观所表现出来的内涵发生某种程度的错位,也就是说,作品客观表现的内涵往往超出作者预先的构思。如果我们对《型世言》作一个整体的观照,就会发现,作者虽以树立道德典范为旨归,但在进行具体的创作时却是以描写现实社会的淫靡贪奢之风为其逻辑起点的。而且,其中展现出来的盛行于明末社会的贪淫之风以及由此产生的作者的失望与无奈的情绪,贯穿着《型世言》整部小说。本文试图通过对《型世言》中几个关键词的分析来透视明末社会的总体风尚。
[淫]:道德迷失状况下的纵欲主义
每一个社会都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危险的威胁:一方面是由于过分尊重权威与传统而导致的僵化,另一方面是由于不加节制的个性独立而使任何合作都难以成功,以致社会解体,或被外来者所征服。比照晚明的情形,我们可以说,晚明是这样一个时代:传统的束缚消失了,因为它们被认为是不合情理的,即令孔子生于当日,也会被预设为一定有新的想法;从约束中解放出来,人们充满了对新思想的兴趣和艺术创造的活力,以公安派的小品文为例,那是一种何等罕见的美文。但与此同时,由于道德秩序的解体,由于繁富与混乱相伴而生,社会安定和团体意志受到了极大的损害。明朝前期,道德过分拘谨,过分传统;晚明时期,道德过分松弛,过分放纵。二者之间的对比太鲜明了。
晚明社会世风的淫靡,其显著的表征之一就是社会上娼妓分布之广、数量之多,达到了无处不有的地步。谢肇浙在《五杂俎》中这样描写:“近世娼妓布满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穷川僻邑,在在有之。”《梅圃余谈》亦载:“近世风俗淫靡,男女无耻,皇城外娼肆林立,笙歌杂沓。外城小民度日难者,往往勾引丐女数人,私设娼窝,谓之窑子。”明嘉靖以还,尤其是到了万历年间,纲常名教遭到极大的破坏,一直压抑在“男女大防”之下的情欲急剧膨胀。而日趋腐朽的晚明社会已丧失了遏制人欲横流的能力,整个社会也就在这股浊流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致使所谓的“淫风”愈演愈烈。
晚明世风的淫靡,除了“好女色”之外,“男风”的盛行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表现。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写道:“至于习尚成俗,如京中小唱,闽中契弟之外,则得志士人致娈童为厮役,钟情年少狎丽竖若友昆,盛于江南而渐染于中原。至今金陵坊曲有时名者,竞以此道博游胥宠,女伴中相夸相谑以为佳事,独北妓尚有不深嗜者。”其原因恐怕不只是所谓的“京师自宣德顾佐疏后,严禁官妓,缙绅无以为娱”,更深层的原因大概还是在于晚明社会在道德伦理上的放纵,晚明人已深深迷恋于性欲的追逐。
《型世言》以大量的篇幅如实地展现了那个时代的淫靡世风。兹列四十回中与当时社会淫靡风气相关的篇目如下:
第四回 寸心远格神明 片肝顿苏祖母
第五回 淫妇背夫遭诛 侠士蒙恩得宥
第六回 完令节冰心独抱 全姑丑冷韵千秋
第十回 烈妇忍死殉夫 贤媪割爱成女
第十一回 毁新诗少年矢志 诉旧恨淫女还乡
第十六回 内江县三节妇守贞 成都郡两孤儿连捷
第二十回 不乱坐怀终友托 力培正直抗权奸
第二十一回 匿头计占红颜 发棺立苏呆婿
第二十六回 吴郎妄意院中花 奸棍巧施雪里手
第二十七回 贪花郎累及慈亲 利财奴祸贻至戚
第二十九回 妙智淫色杀身 徐行贪财受报
第三十回 张继良巧窃篆 曾司训计完璧
第三十五回 前世怨徐文伏罪 两生冤无垢复仇
第三十七回 西安府夫别妻 郃阳县男化女
从上述十五回的具体故事来看,《型世言》对于晚明社会淫靡世风做了详尽的描写。“富贵功名之借途,今且为贪淫之资,骄奢恶薄之渐。仕籍才挂,辄求倾城,搜佳丽,便作鄙夷糟糠之思,未几变起闺阃,为愤争,为忌疾,一身宛转其间。”(第三十一回回首叙)“廉耻日颓丧,举世修妖淫。朱粉以自好,靡丽竟相寻。”(第十回开篇诗)小说还塑造了一系列淫女荡妇形象:第五回中背夫偷汉的邓氏,第六回中自己偷汉还想拉媳妇下水的朱寡妇,第十一回中琴挑陆仲含并欲与之私奔的谢芳卿,第二十一回中尚在闺阁就与表兄私通的爱姐……等等。长期以来,由于性禁忌导致性的神秘进而产生的对性的向往和渴望,到了晚明社会,禁忌解除,遂以不可阻挡的势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晚明时代之所以出现那么多以赤裸裸的肉欲追求为描写内容的淫秽小说,正可以说明这一点。《玉娇李》、《绣榻野史》、《浓情快史》以及被称为“天下第一奇书”的《金瓶梅》,就产生于这一时期。
《型世言》对于时人“好男风”的恶习,也有极为详尽的描写。第三十回中官僚缙绅们竞相宠爱娈童张继良,张继良借此恃宠而骄,不以为耻;时人也对张继良独受何知县、陈代巡等人的专宠而羡慕,进而忌妒。而第二十九回和第三十五回则写出了晚明僧人在人性觉醒的同时,却由正常的“情”而导向了对欲的变态放纵。这股“尚淫”、“好男风”的风气是在晚明淫风日炽的时代环境中迅速蔓延的。官僚缙绅如此,市井小民如此,就连佛门弟子亦不例外。
陆人龙在《型世言》中树立了一系列烈妇、贞女典范,然而却是以失望与无奈为基调的。这种潜在的失望与无奈,根源于作品所展现出来的追逐肉欲、世风尚淫的现实。第四回在写割肝救祖母的陈妙珍为还愿而出家无垢尼院后,作者以陈妙珍为叙述视角向读者展现了作为佛门禁地的寺庙在晚明淫靡之风影响下的种种丑陋、污秽的阴暗面:寺庙成了淫窟,和尚尼姑穿着袈裟缁衣却尽干些奸淫无耻之事,连寺中唯一被陈妙珍视为“可与”的清庵尼姑寂如,亦不过是养汉争风的奸淫之辈。唐贵梅、陈雉儿等确乎不愧为代表贞节的道德典范,然而在那样的时代,她们根本不可能为世人所理解和接纳,她们以传统伦理为准则的行为方式,在世人眼里只不过是一种极度愚蠢的行为。陈妙珍欲栖身尼庵而终不可得,只能结庐荒郊,远离尘寰;而唐贵梅、陈雉儿甚至只能以死来成全自己的名节。传统伦理道德在晚明世人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随着淫靡之风弥漫整个社会而大大地降低了,甚至可以说失去了基本的约束力。第四回中李权劝其姊改嫁时所说的一番话,就道出了时人对贞节观念的冷淡:
这姊姊,我那边东村周小一老婆,老公死得半月就嫁人,也没人说她。南向谢省祭,填房的也是个奶奶,少吃少穿,一般也嫁了人,谁曾道他不是?忍饥受冷,甚么要紧?就是县里送个贞节牌匾,也只送了有钱的,何曾轮着我们乡村?姊姊还要自做主意,不要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
物欲对晚明世人的吸引已远远超出了传统贞节观念的约束。陈妙珍、唐贵梅、陈雉儿等人的行为,根本不可能使人们重新回到传统道德的轨道上来,其结果只能是孤独地走向灭亡。这正体现了陆人龙对晚明淫靡世风极度失望而又无可奈何的心绪。
作者在对晚明淫靡世风进行批判时,将敢于冲破传统、大胆追求爱情的谢芳卿也置于“淫女”之列,并给予她一个悲剧的结局(第十一回)。作者看到,在晚明那样的时代环境中,即使是对男女之“情”的颂扬,也必将导致“欲”的膨胀。“人虽不肖,未有敢为淫纵者,自邪书一出,将‘才子佳人’四字抹杀世间廉耻,而男女之大闲,不可问矣。”“淫词小说,多演男女之秽迹,敷为才子佳人,以淫奔无耻为逸韵,以私情苟合为风流……遂以钻穴逾墙为美举,以六礼父命为迂阔,遂致伤风败俗,灭理灭伦,则淫词小说之为祸烈也。”[2]出于这样的原因,一切逾越传统道德的行为都成了作者批判的对象,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何以晚明时代那么多描写男女偷情的故事都要以婚姻为其最终的结局。这就决定了陆人龙不可能像冯梦龙、凌濛初那样勃发出令人振奋的新思想,而只能重拾已被世人厌弃的传统道德。
[贪]:价值失衡时代的拜金主义
晚明作为特定的“末世”所呈现出的颓风,不仅表现在淫风炽盛,还表现在以金钱、利益为主导的人际关系的变化上。晚明社会赋予金钱无所不能的魔力,直接促成了各种以金钱为核心的犯罪行为,导致了社会的混乱。正如与陆人龙同时代的张应俞所感慨的:“末世滋伪,奸宄百出;近有丢贼骗人甚多。更江淮间又有扯遂法,尤难防检。……世道人心,一变至此极乎!”[3]张应俞在《杜骗新书》中以纪实的笔调描述了当时社会围绕金钱而滋生的种种骗术。
在《型世言》中,陆人龙对于当时官府贪婪、民风浇薄、人人追逐名利的世风进行了广泛而细致的描写。“只是近来官府糊涂的多,有钱的便可使钱,外边央一个名色分上,里边或是书吏,或是门子,贴肉揌买了问官。有势的又可使势,或央求上司分付,或央同年故旧关说,劫制问官。又买不怕打、不怕夹的泼皮做硬证,上呼下应,厚贿那忤作,重伤报轻伤。在那有人心问官,还葫芦提搁起,留与后人;没人心的反要坐诬。以此誓死报亲仇的,已是吃了许多苦。那没用的,被旁人掇哄,也便把父母换钱,得他些银子,也了帐。”“如今论甚天理!有钱者生,无钱者死。若和,是两利之道,若王大官不肯依我们出钱,这便是钱财性命,性命卵袋,我们凭他。”(第二回)“如今人最动心的无如财,只因人有了两分村钱,便可高堂大厦,美食鲜衣,使婢呼奴,轻车骏马。……”(第二十三回)在《型世言》所描写的世界中,金钱主宰了一切,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因此就必然会滋生出各种为谋取钱财而进行的犯罪活动,纯朴的民风也必将为以贪财和谋利为目的的尔虞我诈所取代。《型世言》第二十回前的“题辞”指出:“穷相亲,利见背,宁独市井然哉!名之所在,不难杀同侪以邀之;势之所宗,何惜倾知故以附之。吾恐章奏中白刃更惨也。况乎占气转身,则又嫁祸之尤欤?吾谁欺乎,倘亦难逃冰镜耳。是宜辑之以作今日之影。”在金钱、名利的诱惑下,同侪之间白刃相见,知故之间刀戈相向,为了钱而杀人越货、行骗抢劫变得司空见惯。在第五回的入话部分,作者先叙了三个与侠士耿埴有关的故事:一是一个汉子在街上设局明偷,一是一光棍冒充书办骗人布匹,一是某人白日抢劫。三件事虽都被耿埴识破,然而当时之世风,由此可见一斑。第十五回花纹、甘毳等人同沈刚交往,也是看中沈刚的钱财。作者在介绍七个与沈刚结交的破落户时,以调侃的语调列举七个人的名号:“一个好穿的姓糜名丽,一个好吃的姓田不盈,一个好嫖的姓曹名日移,一个好赌的姓管名缺,一个好玩耍的姓游名逸,一个贪懒的姓安名所好,一个好歌唱的姓侯名亮。”单从这些人的名字,就可以看出这些人的品性。沈刚有钱时,他们与沈刚结成“十兄弟”,一旦沈刚丧尽了家财,他们就立即与沈刚疏远。第十三回中夏学和富尔谷趁老师病丧之机到师母处敲诈钱财并企图强娶师妹,全然不顾当年的师徒之情;第二十三回姚明等人贪图朱恺的钱财而与他结交,后来朱恺不肯借钱,姚明就将其杀死;第二十七回钱公布身为人师,不思如何教书授徒,却一心设局引陈公子入瓮,从而谋取钱财,以致害死人命;第三十五回徐文因贪图钱财,先让妻子以色相引诱借住在家的僧人无垢,无垢不为所动,徐文就将其杀死;……。处在物欲横流的末世,传统的父慈子孝、夫敬妻贤、兄友弟恭已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种种人伦惨变与丑态。人与人之间为了金钱和利益相互出卖,缺乏基本的真诚与信赖,正所谓“交情浪欲盟生死,一旦临财轻似纸”(第二十三回开篇词)。
置身于贪风日炽、礼拜金钱之风盛行的晚明,本着“树型今世”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陆人龙为力挽颓风而树立了一系列忠、孝、仁、义的典范。第一回中冒死收拾忠臣遗骨、保全忠臣遗孤,又拼命解救忠臣之女于教坊的义士高贤宁;第二回中不为金钱所动,隐忍数年立志报父仇的孝子王世名;第七回中以死报知己之情的妓女王翠翘;第十三回中仗义击豪强,后来受官司牵累又争相投狱的姚居仁、姚利仁兄弟;第十四回中解救友人于囹圄,解救友人子女于沦落的仁义之士王孟端;第十五回中一心忠于主人,力扶主人走上正途的义仆沈实……等等。在这一系列作品中,作者赋予理想人物以某种道德的优势,鲜明地体现出作者树立道德典范、挽救社会风气的创作目的。
然而,如果我们对作者所树立的道德典范逐个进行考察,就会发现,他们在自己所生活的世界中显得多么不合时宜,他们所坚守的道德早已为人们所厌弃。第二回中的王世名为报父仇只能隐忍数年,不为世人所理解,而且只能通过非法途径来实现,趁仇人王俊酒醉回家途中用刀将其砍死,自己也触阶而亡;第九回中王原最终寻得父亲,成就孝名,是因为得到了神明的梦示;第十五回中沈实终成义名,也并不是传统道德的力量使其主人痛改前非,走上正途,而在于后来沈刚落魄而他却有钱有业,最终还是金钱发挥了作用。与此相对,坏人最终受到惩罚,也不过是因果报应模式的简单演绎。第二十三回中姚明伏法,是因为两头猪向殷知县托梦以及十几只乌鸦的神异帮助;第三十三回中残害阮胜母子的鲍雷、花俏芳等七人是被雷劈死的;第三十五回中徐文杀死僧人无垢而最终得到惩罚更具荒诞色彩,是通过无垢死后托生为其子来对他进行报应的。可以说,在《型世言》中,陆人龙只有借用非现实的力量才能实现道德的胜利和对违背传统道德的行为的惩罚。作者所提倡的传统伦理道德,在晚明以贪财、谋利为核心的人际关系的冲击下日显式微。
早在春秋时期,齐相管仲就曾经说过:“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管子·牧民·四维》)晚明社会正是管仲所说的这样一个“四维不张”、行将灭亡的时代。传统的价值观念和伦理道德在新的时代条件下被逐一否定,而新的道德与秩序又尚未建立,晚明社会就处在这样一个道德迷失与价值失衡的状态。长久以来压抑在人们心头的道德禁忌一旦被摧毁,而又不能以一种新的秩序来规范人们的行为,潜藏在人内心的各种欲望就被无节制地释放了出来。
作为生活在晚明末世的正直而敏感的士人,目睹当时淫风日炽、贪风弥盛的颓废景象,试图揭示其真相并努力改变社会风气乃是题中应有之意。陆人龙的《型世言》即是这样一个文本。他的淑世情怀,应该得到理解和尊重。
注释:
[1]本文所引《型世言》文字,均据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8月第1版陈庆浩标点本,下引仅标回数。
[2]分见黄正元《欲海慈航》,李仲麟《增订愿体集》卷二引袁了凡语,转引自王利器辑录《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第178、24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2月第1版。
[3]张应俞《杜骗新书》第十四类“假银骗”第一则《设假元宝骗乡农》后作者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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