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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天瑜:“中国世纪说”应当缓议/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中国复兴的显著进展,赢来好评如潮,疑惧、非议乃至谴责也接踵而至。时下西方对复兴的中国有多种评议:除中国“威胁”论、中国崩溃论之外,还有中国机遇论、中国责任论等。而国人尤其需要辨析时兴的“21世纪是中国世纪”说。

(一)“中国世纪”说的提出

1973年,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1889-1975)与日本宗教和文化界人士池田大作(1928-)展开关于人类社会和当代世界问题的对话。其间汤因比说:


“按我的设想,全人类发展到形成单一社会之时,可能就是实观世界统一之日。在原子能时代的今天,这种统一靠武力征服——过去把地球上的广大部分统一起来的传统方法——已经难以做到。同时,我所预见的和平统一,一定是以地理和文化主轴为中心,不断结晶扩大起来的。我预感到这个主轴不在美国、欧洲和苏联,而是在东亚。”


在西方中心主义占据主导之际,而且当时中国尚未摆脱低迷状态,汤因比把未来文明的希望寄托东亚,寄托中国,诚为卓识远见。汤因比进而阐发道:


“由中国、日本、朝鲜、越南组成的东亚,拥有众多的人口。这些民族的活力、勤奋、勇气、聪明,比世界上任何民族都毫无逊色。无论从地理上看,从具有中国文化和佛教这一共同遗产来看,他们都是联结在一条纽带上的。并且就中国人来说,几千年来,比世界任何民族都成功地把几亿民众,从政治文化上团结起来。他们显示出这种在政治、文化上统一的本领,具有无与伦比的成功经验。这样的统一正是今天世界的绝对要求。中国人和东亚各民族合作,在被人们认为是不可缺少和不可避免的人类统一的过程中,可能要发挥主导作用,其理由就在这里。”


汤因比基于中国文化的天下一体说、整体观与和平主义,认为中国有可能引领世界统一。这大约是较早系统提出中国将在未来世界“发挥主导作用”的议论。此后,多有欧、美、日学者阐扬汤因比之说。汤因比本人在晚年所作《人类与大地母亲》中再次强调,弘扬中华文化有益于全人类在未来走出困境。

  汤因比-池田大作对话后20年,美国《时代》周刊总编辑法利德·扎克里亚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指出,当人们将目光流连科索沃战争、伊拉克战争的时候,忽略了20世纪90年代最具象征意义的一件大事——中国的崛起。再过10年以后,这位印度裔美国人执掌的《新闻周刊》2005年9月就中国发展的各个层面进行专题报道,总题《中国的世纪》,扎克里亚撰写主文《未来属于中国吗?》,内称:


“中国的崛起不再是一个预言,它已是一个事实。中国是一个在规模上使美国自惭形秽的国家,13亿人,四倍余美国人口。一百多年来,这个巨大的规模对于美国的传教士和商人而言,始终是一个令人神往的梦……中国非常大,但是非常贫穷。但所有这些正在发生变化,过去看来十分迷人的庞大的规模,现在看来变得令人恐惧不安。而且美国人也不知道所谓的“中国威胁”会否噩梦成真,每个商人这些天都得到一些有关中国的令人眩目的统计数据,令闻者顿时陷入缄默且印象深刻。最令人惊异的发展例子当然是上海。在15年以前,浦东,在上海东部,是未开发的乡村。今天它是上海的金融区,它比伦敦的新金融区金丝雀码头大8倍。工业革命巅峰时期,英国被称为“世界工厂”,这称号今天当然属于中国,它生产了世界上2/3的复印机、微波炉、DVD播放器和鞋子。”


时至世纪之交,随着中国现代化建设的长足进展,“未来将是‘中国时代’”(美国知名投资家吉姆,罗杰斯语)、“‘中国时代’将提前到来”(韩国李泰勋语)等议论纷至沓来。

提出近现代世界政治大循环论的美国学者乔治,莫德尔斯基(Geroge Modelski)认为:

“16世纪是葡萄牙世纪

17世纪是荷兰世纪

18和19世纪是英国世纪

20世纪是美国世纪”

莫德尔斯基发问:“21世纪是谁的世纪?”

美国《时代》周刊对此问作答,2007年)月11日刊登封面文章指出——

中国的和平崛起已成既定事实,2l世纪注定是中国的世纪。

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教授、中国问题专家奥戴德·申卡尔(Oded Shenkar)说,中国崛起不同于日本及“亚洲四小龙”20世纪70-80年代以来的勃兴,而“更类似于一个世纪以前美国的崛起”。这一评析是基于:唯有中国与美国在国家规模上相当,具有全球性影响力,中国兴起的世界意义决非日本及“四小龙”兴起所可比拟。

我国的著名学人中,也颇不乏 “中国世纪”说倡导者,他们往往更多从文化层面论析——21世纪将是东方文化占主导地位的世纪。有学者曾有一段颇具代表性的论述:


“西方形而上学的分析已快走到尽头,而东方的寻求整体的综合必将取而代之。以分析为基础的西方文化也将随之衰微,代之而起的必然是以综合为基础的东方文化。“取代”不是 “消灭”,而是在过去几百年来西方文化所达到的水平的基础上,用东方的整体着眼和普遍联系的综合思维方式,以东方文化为主导,吸收西方文化中的精华,把人类文化的发展推向一个更高的阶段。这种取代,在21世纪中就可见分晓。21世纪,东方文化的时代,这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奥戴德·申卡尔则更多地从经济实力为基础的国力角度论说:

“目前我们正看到一个未来世界强国经济的持续和快速的增长,它具有无比丰富的资源、远大的志向、强有力的谈判地位,以及一个确定的、具有商业头脑的多民族国家所必需的资金和技术,崛起中的中国对于世界上其他国家——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的影响将是巨大的,所以,这些国家需要制定战略,对这种挑战作出反应。”

上述中外人士的判断,归纳起来,基于三个事实:

一者,中国的人口和国土面积决定了这是一个超大体量国家,又具有渊深宏博的文化传统,一旦崛起,必将震撼世界;

二者,近30年的发展势头迅猛,21世纪前10年,GDP渐次超过法、英、德、日,时下已经“坐二望一”,循此惯性,GDP达到全球之冠似在指日之间;

三者,世界历史进入一个拐点:工业文明的西方主宰全球的500年行将结束,以整体、联系、综合理念为基旨的东方(尤其是东亚)必将重回世界中心舞台。

笔者以为,“未来是中国世纪”说,作为一个文化史命题颇具深意——以整体、联系、中道、和谐为主旨的中国文化传统,对于修正起于西方的以分析、征服、社会达尔文主义支配的工业文明的弊端,是大有裨益的,在这一意义上,可以预期中国文化将在后现代世界发挥重大作用。同时,中国经济也有争占鳌头之势。然而,从现实社会层面审度,“中国世纪”说又多存可疑之处。

19世纪中叶中国GDP总量高于英国,19世纪末叶中国GDP总量高于日本,却在鸦片战争惨败于英、甲午战争惨败于日,说明经济总量并非国家强弱的决定性要素。以广土众民、经济总量名列前茅而论,时下中国已然是世界大国,却并非世界强国。世界强国必须科学技术领先,占据国际产业链上游;世界强国必须有成熟的民主与法治体系,政制严明高效,国民素质较高,文化具有全球感召力。中国与这些目标皆有较大距离。

建设世界强国是中国复兴的愿景,却远非指日可达的目标。中国还有许多艰巨的功课要做。“中国世纪”说应当缓议。

(二)“中国世纪”说的反论

一向肯定中国现代化建设成就的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Henrv Alfred Kissinger,1923-)等人,不赞成“21世纪是中国 世纪”说,也不认为中国已经成为美国的威胁。

2012年哈佛大学历史学教授尼尔·弗格森与基辛格、《时代》周刊总编法利德,扎克里亚以及中国经济学者李稻葵,就“21世纪是属于中国的吗”一题举行辩论,基辛格和扎克里亚反对这个命题,弗格森则赞成,而李稻葵作为一名中国学者,虽然站在正方,却否认中国将会称霸世界的可能。基辛格指出,中国不会成为21世纪主导力量,原因在于:

“从经济方面言之,各大经济体(如美国、西欧、日本等)在快速增长后都会进入减速时期,中国不可能例外;同时,中国经济增长数量与质量不成正比。 从政治方面言之,中国尚欠缺领导力与执行能力;在地缘政治方面,中国与亚洲的对手必然有激烈的竞争。”

基辛格具体阐发道:

“我的同事们已经谈到了中国的重要性。我尊重它的巨大成就,谁都不会否认。事实上我也承认中国在过去40年间已经取得了很大成就,我也曾经直接见证过这些成就,但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21世纪是否属于中国。我要说的是在21世纪,中国将会受制于国内丛生的经济问题以及十分迫切的环境问题。有鉴于此,我很难想象中国会主导世界。”

基辛格从多个侧面论述“中国世纪”说的非现实性:

“就经济角度而言,中国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是作为一个国家而言,它还必须每年创造出2400万个就业岗位,每年必须吸纳迁徙到城市的600万人,必须处理1.5亿—2亿流动人口带来的问题。中国的沿海地区处于发达国家的水平,而广大的内陆地区则尚未充分发展,这时中国社会必须作出调整。

在政治方面——它的政治体制必须同时包括经济变革与政治调整,这是辉煌的经济成就引发的必然结果。

从地缘政治角度而言——中国周边有着14个与其接壤的国家,有些是小国,但是能够将自己国家的影响扩展到中国,有些邻国较大,而且历史上还占据重要的位置。

因此,中国任何一个主导世界的企图都会激起周边国家的过度反应,这将为世界和平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基辛格机智地将“中国世纪”这一并不恰当的论题,转移为中国如何适应外部世界、外部世界如何对待中国的问题:

“中国面临的一个挑战就是适应世界。在这样一个世界中,中国在过去的20个世纪里都没有谋求过霸权。 因此,如果我有权擅自改变辩论题目的话,世界面临的问题就不是21世纪是否属于中国了。中国在21世纪无疑会变得更加强大,因此我们面临的问题应该是我们西方人能否在21世纪与中国开展合作。而且,我们还面临另外一个问题,即中国能否与我们一道努力,共同创造一个新的国际结构,在这个结构中,一个正在崛起的国家有史以来第一次融入国际体系,巩固和平与进步。我在我的书中说过,根据我的经验,这种前景不太乐观。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一系列只有在共同努力的基础上才能解决的问题,比如武器扩散问题、环境问题、网络空间问题以及一系列其他问题。

因此,作为我的结论,我认为,问题不在于21世纪是否属于中国,而在于我们能否让中国在21世纪接受一个更加普遍的观念。”


  这里提出一个有价值的观点:过去两千年间中国没有谋求世界霸权,而“21世纪是中国世纪”说与中国的这种“不称霸”传统正相悖反,理当加以扬弃。世界也应该善待并不谋求世界霸权的中国,虽然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提出“软实力”概念的约瑟夫·奈(1937-)在新著《权力的未来》中也发表类似意见:

“所谓的“中国世纪”尚未到来。未来几十年,中国无论在经济、军事还是软实力方面,皆无法与美国比肩。”

(三)警惕“老二”位置,避免落入“修昔底德陷阱”

从国际战略言之,执著于“中国世纪”说也颇不明智。

作为复兴中的大国,中国与老牌世界强国之间正处于“崛起与遏制”的相持阶段(这种相持阶段将长期延续)。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将近70年的国际格局看,美国一直处于国力第一的超级大国地位,不容他人窥其神器。虽然先后出现苏联对美国全球霸主地位的挑战、日本对美国世界经济宰制地位的抗衡,但这两个“老二”皆在与美国较量中先后败下阵去。苏联1990年解体,是最明显的实例。日本1989年前后GDP达到美国GDP的80%,财大气粗,颇有把美国“买”下来的势头。石原慎太郎、盛田昭夫等人声言“日本可以说不”,但语唾未干,日本经济泡沫化,连续两个“失去的十年”,2010年GDP仅为美国的35%左右,重新回到美国“小兄弟”位置上。

21世纪初,中国经济总量迅速上升到世界“老二”位置上,加之人口、国土面积、发展潜力均称巨大,中国这个“老二”特别为美国看重,引起美国军事、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愈益增强的警觉,美军战略重心由大西洋转至太平洋便是显在表现。近年中国与日本及一些东南亚国家的矛盾尖锐化,美国为其推手,中国的国际关系不容乐观。面对此种外部环境、中国需要形成“有理、有利、有节”的国际战略,而不应当以“中国世纪”说自傲并傲人。此间尤须记取“修昔底德陷阱”的教训。

公元前424年被推选为雅典“十将军”之一的古希腊史学家修昔底德,在分析伯罗奔尼撒战争起源时说:“使得战争无可避免的原因是雅典日益壮大的力量,还有这种力量在斯巴达造成的恐惧。”斯巴达与雅典间终于爆发伯罗奔尼撒战争,雅典惨败,希腊城邦制由盛转衰,给希腊民族带来巨大痛苦。此后两千余年,新兴大国与老牌强国之间一再演出此类冲突,15次竞争中,有11次以战争告终。这种老牌大国限制新兴大国,新兴大国急欲挣脱束缚以求发展,二者从健康有益的竞争演为你死我活的搏杀的情形,被人们称之“修昔底德陷阱”。

新老世界大国皆须以“修昔底德陷阱”为戒。复兴的中国尤应努力逾越此一陷阱,在“有文事者必有武备”的前提下,以自尊而又尊人的态度处理好国际关系,特别是大国关系,坚定不移地走和平发展之路。此为中国之福,也是世界之幸。

随着中国CDP有赶上美国之势,加之美国内政外交的弊端屡现。掌控世界霸权捉襟见肘,不时有人发出“美国衰落”、“美国梦终结”的议论。国人对此应当保持清醒。诚然,美国在后冷战时代最初十余年的一强独霸势位难以为继,近十年面对包括复兴的中国、俄罗斯在内的多极力量的制衡,然而,统谓美国正“走向衰落”,则言过其实。且勿论美国科技领先、军力强盛,经济也活力依在,一度忽略的制造业正重获进展,即以人才聚集而言,尚无其他国家可望其项背。今天及今后相当长时期,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地优秀人才持续地向美国汇聚,仅此一端,便昭显着美国兴旺发达的一面。以“趋衰”指认美国,既不确切,也无益于中国保持心态的谦谨和戒备。

先哲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今日中国虽有较大进步,但决不可以自我陶醉。我国的基本国情是:当下及未来一个长时期仍处现代文明的初级阶段,对此要有清醒估量。联合国开发计划署2013年3月14日发布2013年《人类开发计划报告书》,以“人类发展指数”(用期望寿命、知识水平、体面的生活水准作评估依据),对各国民众生活富饶程度排名,上榜国家187个,前10位为挪威、澳大利亚、美国、荷兰、德国、新西兰、爱尔兰、瑞典、瑞士和日本、中国列101位,属中间偏后国家。从人类发展指数而论,中国成为发达国家尚有相当距离、经济处在全球价值链低端,国民素质更亟待提升。

历经三十余年改革开放,中国经济突飞猛进,从低收入国步入中等收入国,从而抵达一个关键性节点。

今后二十年存在两种可能,一如“四小龙”那样,较成功地实现社会现代转型,形成壮大的中产阶级,社会结构呈橄榄状,进入稳定前行的高收入国家行列;二如拉美、东南亚、中东一些国家,未能成功实现产业升级、抑制贪腐、克服两极分化等社会矛盾,在相当长时段落人“中等收入陷阱”及“城市化陷阱”,徘徊于经济顿滞、社会紊乱的困境之中。

中等收入阶段发展势头迅猛而又社会矛盾尖锐化,呈现希望与危机并存的矛盾状态,让人联想到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撰于1859年的小说《双城记》,该书起首有一段散文诗式的话语,描述法国大革命时代: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当下的中国自然不可与18-19世纪的英法同日而语,但其前景的不确定性及人们对此所产生的忧乐两极感受,令人对狄更斯的名论发 出会心之叹。


(作者简介:冯天瑜,1942年生,湖北红安人,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名誉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