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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峰《老子永远不老:<老子>研究新解》前言
   大约十年前,我得到一个邀请,为一个国学系列读物写一部关于《老子》的注说,一半内容是对其思想的总体解说,一半内容是对其文本的简要注释。因为研究出土文献的关系,我对郭店楚简《老子》、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比较熟悉,就答应了下来,这就是所谓的无知者无畏吧。随着写作的进展,我才知道,以自己浅薄的学识,很难把握《老子》博大的思想世界。别说对《老子》研究有什么重要的推进,能保证没有硬伤,不说错话,就很不容易了。因此,那本小书,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千万不要信口开河,肆意胡说,自己没有把握的话尽量不讲,注释宁可简短,以免发挥过多酿成错误而留下遗憾、贻笑大方。书成之后,我在后记中说,此书也不过就是为多如牛毛的《老子》注说又添了一毛而已。

然而,此书写作对我的影响还是非常大的。要想有资格讨论中国古典,至少要对某一本书下大工夫,就像古人说的,不通一经,无以通他经。那本小书不敢说是工夫的结晶,但却借此机会,让我对《老子》各个方面作了比较系统的、全面的摸底,有了基本的辨别能力,知道了哪些地方自己还差得远,知道了哪些书、哪些观点是没有证据的胡说八道,促使我开始下真正的工夫,去阅读更多的论文和书籍,并努力通过学术交流增长见识,通过课堂讲学教学相长,通过从事翻译吃透国外学者的想法。

在这个不断积累工夫的过程中,我越来越体会到老子思想的魅力。老子思想有如永不枯竭的清泉活水,有如深不可测的汪洋大海,短短的五千言,我们可以永远体会下去、永远解读下去,而不感到枯燥无味。老子思想是一个开放的系统,提供了我们无穷索取智慧、不断激活心灵的可能性。因此,用“老子永远不老”来形容老子,可以说最为妥贴。不仅老子思想永远不老、我们学习老子的人心灵永远不老,人类也会因为老子而永远灵动和年轻。

古人著书最重首章,《老子》也不会例外,战国中期的郭店楚简《老子》既没有可以和今本《道经》对照的首章,也没有可以和今本《德经》对照的首章,我想这可能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老子》首章产生的时间、其结构的形成、文句的定型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问题。虽然至今为止已经有大量的论文,但我觉得还有探索的空间,收入此书关于首章的论文就有两篇。由于长期研究先秦时期与“名”相关的现象,我注意到《老子》首句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为什么《老子》书中竭力要“无”的“名”,在这里可以和“道”并驾齐驱,这是非常有趣的现象。结合北大汉简《老子》把“名可名”写作“名可命”,我提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句乃至整个《老子》首章可能形成于“名”的话题非常流行的特定历史时期。由此写出了第一篇《老子》研究的正式论文——《〈老子〉首章与“名”相关问题的重新审视——以北大汉简〈老子〉的问世为契机》,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每年都有新的成果出现。在北大汉简《老子》中,我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今本首章“玄之又玄”的地方,北大汉简作“玄之又玄之”,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多一个“之”并不影响文意。“玄之又玄之”和“玄之有玄”一样,都是无比幽暗、无限深远的意思。但我觉得,“玄之又玄之”这种文本的出现,可能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因为这种句式恰好和“损之又损之”形成对照,这就促使我们去思考这样一种可能性,即“玄之又玄之”中的“玄”是不是也可以读为动词,“玄”是不是也应该理解为减损或否定,就是说“之”是“玄”所要减损或否定的对象,这样一来,《老子》首章就有了工夫论的内容。之所以敢于这样去假设,是因为有相当多的材料可以证明,在《老子》解释史上、在道家思想史上,“玄之又玄之”的文本有其合理性,由“玄之又玄之”引发的解释路线,很可能引发了后世“双遣”说、“重玄”说这些重要思想的产生。

我曾多次在课堂上讲授《老子》,在反复教学与讨论过程中,不断会有一些疑惑冒出来。例如《老子》第三十六章,一般的解释都把重心放在“将欲……必固……”这一段上,认为这反映着老子的辩证思维。但是,如果仔细研读第三十六章,就可以发现,此章明显可以分作上中下三段,上下两段都是老子采用的民间谚语,只有中间的“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是老子的话。因此,虽然我们承认《老子》书中存在着强烈的辩证思维,但第三十六章的重点却不在于此,而在于通过“无形”把握“有形”的高级智慧,即“微明”。上段谚语的引用旨在说明通过“微明”可以导致积极的结果,下段谚语的引用旨在说明通过“微明”可以避免消极的结果,这些都是“柔弱”胜于“刚强”的体现。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对第三十六章的诠释史,包括谚语的使用、权谋论的标签是否合适等问题,作了全面的梳理和辨析,并试图还原其早期面貌。《老子》第三十九章也可以分作上中下三段,但此章很难将其理解为一个有机整体,不如将其与四十二章、四十章对应起来思考更好些。也就是说,很难将第三十九章中段“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穀。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看作是上段“天得一以清……”的自然延伸,却很可能是对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的回应或印证。把下段“故致数舆无舆。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的“舆”读为“誉”,把下段朝和中段同样的方向去解释,也都是后起的事。整个下段,应该是大小、本末之论,强调的是要把握“道”的整体,而不要被狭隘、琐碎的外物所牵累、所蒙蔽。从这样一个角度看,就完全不可能是谦下不争、忍辱负重的工夫论,因此无法将其看作是中段的自然延伸。

今人很容易把《老子》各章内部以及各章之间看作是文意前后通贯、意思明白无缺的文本。其实这是拿今人的眼光看待古人,对《老子》了解越深,就知道这样的印象越难成立。对第三十六章、三十九章的重新解读都是从文本的细密分析出发,试图窥探《老子》早期的面貌以及《老子》诠释的变迁。但这并不意味着《老子》是杂乱无章的,对《老子》了解越深,就越能感受到《老子》形散而神不散,《老子》蕴含着非常深刻的哲理以及多样诠释的可能性。在教授《老子》过程中,反映出这种形神关系的一个个看似矛盾的问题涌现出来,让人反复玩味,欲罢不能。例如,老子既然提出了“道”这个最高的哲学概念,为什么同时又强调“天道”、“天之道”?“天道”、“天之道”究竟是“道”的子概念,还是“道”的作用之体现?老子既然提出了“道生之”的生成论,为什么还要强调“德畜之”的重要性?老子及其道家为什么既强调“无名”是“天地之始”,又突出“有名”是“万物之母”?老庄道家如此强烈地否定“贤能”,黄老道家为何又特别肯定“贤能”任用贤能?带着这些疑问,我完成了《论〈老子〉的天之道》、《老子生成论的两个序列》、《〈老子〉及先秦道家的“无名”与“有名”》、《道家与贤能》等论文的写作。

《老子》高扬形而上层面的“道”,最终是为了解决形而下层面的万物的问题,然而,“道”所具有的虚无缥缈的特性,使其很难被人认识、被人效法。就是说,如果没有一种媒介、一个阶梯,形而上的“道”就很难下落到形而下的“物”。《老子》中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天之道”,正是起到了媒介和阶梯的作用,“天之道”是“道”之作用的体现,它使“道”变得直观、形象,使“道”可效法、可把握,防止了“道”走向彻底的虚无。“天之道”也为连接老子思想与黄老道家提供了方便,黄老道家尤其重视准则与秩序,“天之道”正为之提供了天然的、绝对的法则。以上就是《论〈老子〉的天之道》的主要问题意识。

《老子》思想由“道”和“德”两个侧面共同构成,然而过去我们在总结《老子》的宇宙生成论时,往往把“道”视为生成的唯一起点,把“道”生万物视为生成的唯一线索,并不考虑“德”的作用与影响。这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仅仅从发生的、出生的角度理解生成论,其实老子的生成论既关心发生的问题也关心成长的问题。这种生成理论在第五十一章中得到集中体现,即在万物生成过程中,“道”和“德”担任了不同的角色,发挥着不同的职能,可以将其称为《老子》生成论的两条序列,没有“德”的参与,《老子》生成论是不完整的。只有从这种独特的生成论出发,我们才能把握老子强调“玄德”和“无为”的重要性,才能明白道家突出“自然”和“自生”的必要性。所以,对《老子》生成论的重新解读,是关系到如何理解老子思想核心的重要举措。以上就是《老子生成论的两个序列》的主要问题意识。

《老子》及先秦道家关于“名”的态度,常常呈现出截然相反的姿态,一种是“无名”,一种是“有名”,这也是极有趣的现象。大体说来,老庄道家侧重“道”的“无名”,而黄老道家侧重“物”的“有名”。因此,无论是“无名”还是“有名”,对于道家而言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同样,《老子》及先秦道家关于“贤能”的态度,也呈现出截然相反的姿态。老庄道家对于贤能救世的观点表示出相当的警惕甚至嘲讽,竭力论证为何贤能是不可靠、不可信的。这和老庄道家强调人的智慧与能力是有限的、甚至是渺小的有关。而黄老道家则非常重视贤能,例如《鹖冠子》一书有大量篇幅论述如何选拔、利用贤能,其书第一篇就是《博选》。希望解决现实政治问题、力图维护君主权威的黄老道家,最高政治理想是通过最高领导者的“无为”与“尊贤”,来充分调动各种层次贤能之士的技术与能力,因此,重视贤能就是必然之事。

      由道家对于“名”和“贤能”两种相反的态度就可以推出,在《老子》中已经开始萌芽的两种基本政治立场。《老子的政治哲学》一文就是要力图解决这一问题。在《老子》惜墨如金却又无所不包的五千言中,我们明显可以看出这样两种政治倾向,第一条线索是由“道”“物”二分理论推导出来的主宰与被主宰、本与末、一与多、统一与分散、整体与个体的关系,这种关系平移到政治领域,就可以为一君万民式的中央集权政治体制提供理论基础。即“得道”者以所获“道”的万能之力为基础,登上帝王、天子的地位,而天下臣民则必须无条件地接受其支配,从而形成一种稳定的政治结构。黄老道家的政治理论正是以此为基础的。老子政治思想的另外一条线索是,老子认为,理想的政治不在于给予百姓所需要的一切,而在于给予百姓自由伸展的足够空间。要做到这一点,前提是圣人的“无为”,因为圣人的“无为”终将导致百姓的“自然”。即圣人的无意识、无目的、不干预、不强制,必将导致百姓的自发性、主动性、积极性、创造性。这种政治理念,用一个图式来形容,就是“圣人无为→百姓自然”。这一理论走向极端,就是庄子类型的“无政府主义”。这两条线索看似矛盾,却都隐伏在《老子》书中,后世道家从不同角度加以发扬,遂发展成不同倾向的政治哲学,这才有或轻“名”或重“名”、或轻“贤能”或重“贤能”的现象出现。所以,说老子思想是源头活水,决非虚言。因为很多看似矛盾的思想均由其中开出,却又都认祖归宗于老子。老子思想的开放性与深刻性由此可见一斑。

本书还有两篇文章讨论了老子及道家的幸福观和谦逊观。老子几乎没有言及个人的幸福,而且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来看,老子也是一个很绝情的人。但老子冷酷的面庞下其实隐藏着对于芸芸众生的大爱之心。由“圣人无为→百姓自然”的政治理念以及由此导出的“玄德”学说可以看出,老子是从整体上关注百姓幸福的人。如果在“玄德”的作用下,百姓的主动性、积极性得到充分开发,那么幸福感也将随之而来。圣人将因为百姓的满足而获得满足,因为百姓的快乐而获得快乐。这也正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体现。

如果说老子及其道家思想也是一种生活之道,那么用“谦逊”二字来概括或形容这种生活之道,可能最为合适。《老子》书中没有“谦”字,但却无处不是在讲“谦”。中国古代,从理论上全面论述谦逊的重要性、必要性,就深度、广度、高度而言,可能没有一家可以与道家相比。《道家与谦逊》一文从整体性、平等性、关联性三重视野展开分析,力图阐明为什么道家需要谦逊、为什么道家能够谦逊。通过主体对于谦逊之道的积极运用,从而使自己永远处于最佳的状态,保持最强的创造性和生命力,这是道家可以贡献给全人类的、历久而弥新的智慧。

老子和黄帝的关系非常重要却又很难说清。《黄帝的“法天则地”与〈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这篇长文试图从天道的角度切入,讨论老子对于以黄帝代表的上古天道观系统的继承和超越。司马迁用“法天则地”四个字来形容黄帝,这不是偶然的。在《老子》之前,事实上存在着一个以天地之道为最高法则来指导人事活动的、更为原始的思想传统,这个传统后来以“黄帝”的名义加以统称。通过“黄帝之言”所传布的知识和技能,所规定的禁忌和律条,天道才能真正落到人事之实处,使之具体化为可遵循的一般原理。黄老思想依赖“黄帝之言”建立起现实而有效的政治权威与可操作体系,不弄清黄帝之言的来历、内涵及其作用、价值,就无法真正理解黄老思想。以“法天则地”为代表的黄帝天道论,在后来形成的黄老道家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实际的价值,而不是一条可有可无的虚线。《老子》二十五章所谓“人法地,地法天”肯定了“法天则地”的重要性,但《老子》最终的目的是要强调“道”以及“自然”的重要性。所以,老子利用和提升了“法天则地”的思想。可以说,此文其实也再次证明了《论〈老子〉的天之道》一文的主旨,即我们只有同时重视“道”与“天道”这两个侧面,才能完整地领会《老子》的思想。

笔者在日本留学多年,对日本的老学研究也比较关心,《近代日本所见老子》描述的是经过明治维新日本走上近代化进程之后,学界是如何重新研究、认识老子及其《老子》这本书的;当时的社会人士,如政治家、文学家是如何重新评价《老子》、从《老子》那里借取智慧的。这对于我们反观中国近代以来《老子》命运的变迁,也有很多启发意义。

以上这些论文,形成于2011年到2017年七年时间内。有的以出土文献为契机,有的以文本梳理为前提,有的以思想分析为手段,试图从生成论、幸福观、谦逊观、贤能观、政治哲学、黄老关系、《老子》研究史等不同的视角重新观照《老子》,期待解读出一些新意来。观点或许可商,但都是用心之作,在此真诚奉献给读者,也希望得到读者积极的回应。但愿这本小书不再是多如牛毛的《老子》研读中的一根牛毛,而希望能够在老子研究史上踏踏实实地留下几个脚印。

本期内容引自曹峰:《老子永远不老:<老子>研究新解》,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前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