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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天瑜 温小宁:渊博学者,锐利哲人——记何兆武先生

渊博学者,锐利哲人——记何兆武先生

冯天瑜 口述  温小宁 整理

访谈时间:2022年7月3日上午

访谈地点:武汉大学南三区

受访者:冯天瑜,1942年生,湖北红安人,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原主任,《荆楚文库》编纂出版委员会总编辑、湖北省地方志副总纂,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历史学部委员。从事中国文化史及地方史志研究,著有《中华文化史》《中华元典精神》《中国文化生成史》《“封建”考论》《三十个关键词的文化史》《明清文化史散论》《张之洞评传》《辛亥首义史》等。

整理者:温小宁,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博士生。


结识何兆武先生之前,曾读过他撰著的《中国思想发展史》,译作《社会契约论》《思想录》,感佩其博学、哲思及译文的准确、清峻,心怀敬意。而第一次与何先生交往,又发现他是一位睿智的温厚长者。我们一同于1987年夏天赴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参加第五届“国际中国哲学”研讨会。[①]参会的中国哲学家代表团一行十人,出生20年代的学者有北京大学汤一介先生,他负责组织、协调工作,还有中国社科院历史所何兆武先生、武汉大学哲学系李德永先生等;出生30年代的学者有佛学史家、中国人民大学方立天先生等;周易家、山东大学刘大钧教授与我是40年代生人,是团中较年轻的。何先生比我长二十多岁,却一见如故,相处融洽。

这次访美大约一个来月。代表团乘飞机先抵旧金山,访问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然后从北加州向南加州进发,沿途访问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和洛杉矶等处。一行人乘坐灰狗巴士(Greyhound),沿着北美西海岸南下,一边是浩瀚无际的太平洋,一边是陡峭高耸的海岸山脉,风景绝佳。大家途中相谈甚欢,我与何先生邻座,聊开各种话题,十分默契、相通,真乃缘份不浅。

1987年7月与何兆武先生于美国圣巴巴拉

最后到达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会议规模很大,世界各国汉学界的代表性学者不少前来赴会。域外学人普遍对改革开放不久的中国学界抱有好奇与期待,加之会议主题是中国哲学、中国文化,故中国团广受参会者注目。大会开幕式后,进行分组研讨,会场坐满了人。其中一次分会场发生思想学术交锋,形成会议小高潮。

在会上,有些大陆学者习惯性地把秦汉以后称作“封建社会”(但发言皆不是专题讨论社会形态和中国史分期)。忽然有一位年长的台湾程姓学者站出来,提出驳议。他说,中国的封建社会只是在西周,秦汉以后就转成“帝制社会”、“皇权社会”。程先生提高声调,对到会中国大陆学者发话:“你们完全搞错了,而这种错误源于你们信仰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把这个问题搞混淆了。”老先生的语气异常尖锐、不留余地,甚至抨击大陆学者“胡说八道”。

会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大陆学者的情绪不免激动,在座的美、英、法、日等外国汉学家交头接耳,显然想看看我们如何作答。此际刚刚轮到我发言。发言之前,会议休息一会儿。这是我第一次在海外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一时不知是否应当回应,便征求团长汤一介和和这次会场主持人方立天的意见。两位先生都对程的发难有些愤然,纷纷向我示意:要回应,一定要回应!但并没有讲如何回应。这时,何兆武先生慢慢踱步过来说:“程先生提出一个重要问题,我们不必视作政治挑衅,这本来是一个史学理论问题,一定要作出学术回应。”何先生是史学理论家,有深厚的中西史学功底和自己独到的思考,他指出,这个突然发生的质问,提出的是一个学术议题,必须作学术性回应。此议这使我冷静下来,立即整理思绪。因会间休息仅几分钟,何先生不可能多讲什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下面就看冯先生的了。”意思是希望能为我们大陆学者争口气。(我是晚辈,但何先生很客气,总是称呼我“先生”,让人感到一种鼓励。)其实,何先生并不知道我对封建问题是否作过研究,估计他从几天相处中,看出我对史学理论有些思考,所以对发言寄予期望。

我原本参会的论文题目是清季经世实学,[②]但是现在需要临时改题发言了。短短的几分钟休息后,会议继续进行,我首先讲:“把秦汉至明清称之‘封建社会’,是个不通之论,既不符封建的古典义(封土建国),也不符西欧中世纪贵族分权制度义,所以程先生批评滥用封建,是正确的,我赞同。”我发现程先生闻言微笑点头。他可能没有想到,下面我还有“但书”:“不过,程先生的说法又有两个误识,不得不提出来讨论”。

其一,“把滥用封建的责任归结于马克思主义,是牛头不对马嘴,这只能说明程先生不熟悉马克思的历史观,大概没有读过马克思相关论著。没有读过马、恩不要紧,但不宜把滥用封建的帽子扣到完全不熟知的学说头上。”我接着指列举马克思几篇批评滥用封建的论文(如驳斥民粹主义者米海洛夫斯基以及人类学家科瓦列夫斯基的文章),简介马克思关于世界历史网状进路而非单线进路的历史观,指出,恰恰是马克思,最明确反对以西欧中世纪的封建制度套用于中古印度与中国。马克思认为,除日本中世与西欧中世纪“酷似”,是封建社会外,其他非欧国家的前近代皆非封建社会。马、恩从未把前近代中国称封建社会,而指为“亚洲式专制”“东方专制社会”。众所周知,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社会不是封建社会。把秦汉至明清称封建社会,是二三十年代某些左翼学者从苏俄贩来的观点,是套用斯大林主持的《联共(布)党史》的结论。当下中国学界正在摆脱《联共(布)党史》五种社会形态单线直进模式、清算斯大林的影响,正如中国哲学界正在摆脱日丹诺夫教条一样。当然,这一拨乱反正,不可能一蹴而就。

其二,“说大陆学界全都滥用封建,也与事实不符。”确实,滥用封建在一个时期占据主导,但并非一边倒,现代中国史学界的不少学者明确反对滥用封建,这见诸许多大陆出版的重要史学著作。如在坐的何兆武先生的老师侯外庐先生在《中国思想通史》中便指出滥用封建是“语乱天下”。周谷城、雷海宗、李剑农、费孝通、齐思和、胡厚宣、日知诸先生的论著都守持传统的“封建”观(封土建国),抵制“封建”泛化;熟习马克思主义的学者则引述马、恩原典,一直批评滥用封建。一概骂倒中国大陆的当代史学,不符合实际,而求真务实是史学的基旨所在。

讲到这里,会场爆发热烈掌声。我看到汤先生、何先生等人都很兴奋,眼睛放着光。汤先生一直坐在第一排,何先生原本在三四排,我发言时他也移到前面第一排。汤、何等先生热忱的眼神鼓励着我发言。

散会后,何先生拍着我的肩膀说:“讲得好,有理有据!”又补充一句:“要进一步研究,以‘封建’为突破口,探讨历史分期问题。”

傍晚,与何先生在海边散步,他讲道:“历史分期曾经是史学‘五朵金花’之一,热门得很,不过五六十年代大都是按《联共(布)党史》讨论历史分期,钻进死胡同,为了跟西欧史对上号,硬把废封建、立郡县的秦汉以降两千年说成封建社会。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何先生又说:“现在人们厌倦于讨论历史分期等史学理论问题,却习惯性地继续称秦汉至明清为封建社会,将错就错。程先生对此的批评,是有道理的,不过他把大陆史学一杆子扫倒,也太武断,我们不能接受。你的发言,是在为中国史学界挣回面子,用心良苦,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充分清除《联共(布)党史》影响,不少人还在把泛化封建观当成马克思主义史观,继续使用,继续传播。这个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听何先生一席话,我感到沉重,问道:“如何是好?”何先生答曰:“把史学理论研究进行下去,拨乱反正。我现在正翻译几种史学理论著作,意即在此。”何先生在这次会议上的发言,讲社会近代转型的要义是“从身份到契约”便有此深意。汤一介先生和我都认为,何先生的发言是第五届“国际中国哲学”研讨会上理论含量最高的篇章。

何先生强调,“我们的学术界尤其是史学界,一定要注意理论问题,要厘清基本概念、更正基本的思维模式,要从客观演进的历史事实出发,对中国的历史进程做出概论。”清凉的海风迎面吹来,消散了七月酷暑,与何先生的海边谈话,使我茅塞顿开,明确了努力方向。

大概从1985年开始,我就一直重新思考中国的历史分期问题,而1987年的这次会议,特别是与何先生的交谈,促成我把“封建”问题正式提到研究范域,在1989年完成的《中华文化史》[③]一书上卷中,即专立《中国“封建制度”辨析》一目,批评流行多年的泛化封建观。该书出版后,很多学者都注意此一新论,何先生以后与我见面,对我的辨析表示赞同。时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李慎之先生也反对“秦汉以后是封建社会”一说,他在90年代初的一篇专文提到:“所幸的是青年一代史学家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两年多前,我收到湖北大学冯天瑜教授寄给我的《中华文化史》,书中即已专列《中国‘封建制度’辨析》一节,可说已经开始了这一工程。”[④]其时我年届五十,前辈学者视为“青年一代史学家”,惭愧之余还是受到鼓舞,促使我继续推进“封建”问题研究。新世纪初,撰成《“封建”考论》一书。[⑤]这些辨析工作的展开,得益于何兆武先生的开悟和李慎之先生的激励。《“封建”考论》一书是我在日本讲学、访学期间完成的,日本京都学派的代表学者谷川道雄先生完全赞成该书观点,我们也有过深入讨论。[⑥]

87年圣迭戈会议还有一段趣事。发言那天晚上,已经十点钟了,突然有人敲门造访我与武汉大学李德永教授合住的房间。开门一看,原来是美籍华人哲学史家傅伟勋教授。傅说,下午在会上听冯的发言后很兴奋,特驱车一个多小时前来晤谈。傅先生称,发言“酣畅淋漓,史论双美”,没有想到大陆学者有如此水平,即兴间便把相当复杂的“封建”纠葛问题谈透了。傅先生还说,如此大陆学者,足可去美国各学府开讲。李德永教授在一旁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国际学术会议上与来自异域的不同的意见展开“论战”,离不开何先生、汤先生等前辈的指教。

何先生翻译了很多史学理论著作,在我看来,他的理论深度在史学界中是顶尖的,也是罕见的。何先生与我还谈到一个观点——马克思、恩格斯是从欧洲的启蒙思潮中走出来并向前发展的,所以马、恩对专制君主制度的批判十分尖锐、深刻,人们往往忽略了这一点,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诸如此类的交流与切磋,很受启发和教益。

大概因为先父是清华国学院一期生,1995年我受邀参加清华大学举办的“纪念清华国学研究院70周年纪念会”,重逢何先生,利用会议间隙,为先生速写,以兹纪念。先生在画上提辞:“95年7月 清华国学研究院70周年纪念会上 与天瑜先生重逢,承画像一幅 以誌鸿爪。 何兆武谨纪7月15日”

1995年7月“纪念清华国学研究院70周年纪念会”为何先生画像

与何先生相识以来,因京汉相隔悬远,亲炙教诲的机会有限,但是对何先生印象之深刻,难以言喻。曾与朋友们议及,谁为当下文史界国宝,大家共认:何兆武与北师大刘家和二先生足可当之。人品纯正,学识渊深,中西融会、古今贯通,蔚然大家,何先生此之谓也!

整理者附记:2022年5月28日,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举办“历史理性的重建——何兆武先生逝世一周年追思会”。冯天瑜先生给张国刚教授致电,追忆与何先生的交往旧事。张国刚教授深感重要,便委托笔者为冯先生做口述访谈,整理成文,以此纪念何先生。


[①]The 5th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Chinese Philosoph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Diego, July 12-17, 1987.

[②]参见冯天瑜:《道光咸丰年间的经世实学》,《历史研究》1987年第4期。

[③]冯天瑜等:《中华文化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8月。

[④]李慎之:《“封建”二字不可滥用》,《文汇读书周报》1993年10月13日。后收入李慎之、何家栋:《中国的道路》,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00年1月。

[⑤]冯天瑜:《“封建”考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年2月。修订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于2010年10月出版,收入《当代中国学者代表作文库》丛书。

[⑥]谷川道雄 冯天瑜:《关于中国前近代社会“非封建”的对话》,《史学月刊》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