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瑜先生是我们敬仰的学者,是我心中的学术楷模。他幼承家训,青年时期,便在学术界崭露头角,诚所谓,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其后数十年,无论是学识,还是德性,或是才情,都堪称当代学界之翘楚,无愧于中国传统文人立德、立功、立言的终极关怀。晚年,先生虽然身患重疾,但仍不改初心,笔耕不辍。然而,天妒英才,原本可以做出更多贡献,却被三番两次不断侵袭的病魔夺取了生的权利。若孔夫子在,也当为之扼腕痛呼:天丧予,天丧予!我也不能不长歌当哭,有悼亡之思如下:
悼亡之思
冯先生走了,唐凯麟先生也走了,几位熟悉的和不甚熟悉的人,也相继寂然。虽说是花开花落,缘生缘灭,但还是有些凄然。因为,他们原本可以继续工作和生存,但是,在看不见的,甚至有极高智慧,不可能战胜的病毒汹汹而来的日子里,终于倒下了。我知道,他们还有未竟的事业,还有说不尽的遗憾。
人云,人间的悲欢并不相通,然而,毒为刀俎,我为鱼肉,当我们像囚禁在笼中的待宰的羔羊,不能不任人宰割,甚至被死亡选择的那一刻,大体上变得相同。或者是在劫难逃的惊怖,或者是幸免于难的释然,或者是活在当下,过好其余每一天的自慰,都不过是对强大的、隐秘不见的、防不胜防的对手的无奈与迷茫。
我,或稍有异者,确信,新冠病毒,若非人为之祸,大疫三年,定然云开日出,雪化冰消。
拟癸卯年新春联云:
朝阳拥日暖;
揽月抱兔来。
天赐祥瑞
中国历史上的知识分子,夙以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终极关怀,然而真正能做到的,充其量也只能说是凤毛麟角。现代知识分子则不同,绝大多数都是术有专攻,以治学为专门职业,立言、德行和学识自然是重中之重了。我曾在《看家书与成名作》一文中说:“先生为人谦和,思维敏捷,德行高而学问博”,“是卓尔不群的历史学家”,也与此不谋而合。
古人云,研究历史,必须具备才学识“三长”(《唐书·刘知几传》)。所谓“学如弓弩,才如箭镞,识以领之,方能中鹄”(清·袁枚),以此比喻学才识三者的关系。章学诚更是在史学、史才、史识的基础上,提出史德的问题,强调“才学识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者为难,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文史通义·史德》)。德识才学,不只是史学人才应当具备,其他各个领域的专门人才也需兼备。以史三长,或德识才学四者考量先生,作为历史学家,无疑是实至名归。抑或此说尚不足以道尽先生行事风格和人格魅力的话,还是用《后汉书·张衡传》中的话说:“通五经,贯六艺。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此话,用于先生,颇为贴切。五经自不必说,单说先生多才多艺,有一手绝活——人物素描的功夫,尤可见先生之才情,及其虚己待人,悠然惬意的多彩人生。如今先生为隔世游矣,忆及当年为我画像一事,难免生广陵散“绝而复寻”的怅然。
早已听说,先生经常为学者画像,兴之所至,眼到手到,笔走龙蛇,亦如撰文,妙笔生花,一幅幅铅笔素描写真,悄悄流传。记得大概是在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先生约我们在学校出版社会议室召开会议,商讨写作并出版一套中国专门史文库。会前闲聊,谈笑之间,先生很高兴地说,要为我画一张素描肖像,并且简要地介绍了此前的成果,如张岱年、饶宗颐、姚雪垠、程千帆,还有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李某等,其中不乏自信和喜悦。于是索来铅笔和净纸,让我坐在他的对面,欣然命笔。我自然求之不得,按要求坐在光亮处,作一回先生的模特。原本不苟言笑的先生,边做边讲,侃侃而谈,悠然自得。时而埋头作画,专心致志,笔走龙蛇;时而举首凝望,聚精会神,若有所思;时不时的还会说上几句轻松的闲话,让我放松情绪。坐在一旁所有的人都悄无声息地翘首观望,或者显示会心的微笑。整个会议室里除了笔落纸上和擦写的沙沙声音外,静寂得像凝固在短暂的时空里。
不一会儿,大约不到十分钟,当我还处在不知所措的惶然中,先生用最原始的绘画形式,最简洁生动的艺术语言,已经完成素描的写作。一帧画像,跃然纸上,顿时让大家眼睛一亮:线条细腻,明暗有度,绘影绘形,刚柔并济,可以说是形神兼备,无需渲染。先生接着说,按照惯例,要我在画像一旁,写下自己最钟爱的一句话做为题词和注脚,以示自励。
我不敢懈怠,记忆的库门随即打开,一句句豪言壮语、绝妙好词涌向脑海:“业精于勤,荒于嬉”、“厚德载物”、“任重道远”、“坐冷板凳,啃硬骨头”,甚至“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等,皆一闪而过,恍如流星,觉得无一词能达意者。
仓促间,骤然联想起嵇康广陵散绝的故事,感到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与其说是成就三不朽的王阳明、曾国藩,不如说是“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的竹林七贤,而先生更近山涛。山涛巨源,既无嵇康之激烈,亦不同于阮籍之佯狂,其遵名教更任自然,与世俗处而不混迹于世俗,参与政治而不为政治之奴婢,即所谓“出污泥而不染。”想到这里,遂提笔在画像一边写下:
本无家可出,原无路可走,若有路可走,还是家门口。
这原是我博士论文自序中的一句话,自然是自我的偏爱,用在这里,也是对先生随顺自然的超越精神,和与世俗处的人间情怀的尊崇。
其实,先生的素描作品,或者准确地说,是在黑白之间举重若轻的无穷变化,包含有丰富的审美内涵;不仅是才情和才艺的展示,同时也是真性情的流露:是天真率直的童心,以及虚己待人的诚正之德。
孔子讲,人生四事:“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里,“艺”,不止是六艺,而且应当包括琴棋书画、天文历算等等知识和技能,就是教人在日常所用中全面发展。真正的学者不应当读死书,而应当多才多艺,不仅通五经,而且要贯诸艺,既兴其艺,更乐其学。可见艺虽小道,但是“艺以载道”,并且可以“广交游”、“结善缘”,立人立己,于道德学问大有裨益;当然,才情才艺也是怡养性情,至于至善之境的一种方法和途径。
毫无疑问,先生的才情才艺的依托是心地纯良,洁净无瑕的童心童趣。唯有童心,才情方有所附丽;唯有童趣,才艺方可洒脱无羁。作为学术界仰止之高山,先生能够以一帧素描和平常、平等而无分别之心,屈己待人,既结学界之精英,亦接天下之后学。卑以自牧,含章可贞,先生的道德学问,惬意洒脱的人生情怀,由此可见一斑。
先生的作品留在身边,先生的情谊留在心底。
敬以此文,怀念先生。
麻天祥 癸卯年正月